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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酥皮(月)餅記

學酥皮(月)餅記

劉淑玲老師的蘿蔔絲餅

那是 2004 年的秋季。她們是校外來的,就被安插到園遊會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與人合租一個攤位,所謂的「攤位」不過就是一張桌子,擺著一大烤盤的蘿蔔絲餅,她的半邊攤吸引了我……

「這蘿蔔絲餅是今天早上做的。」

「哇!天啊,怎麼這麼細緻!」我心裏這麼想,眼睛忽然發亮。

「妳自己做的嗎?」

「是呀!兩個小時前烤出爐的蘿蔔絲餅。」

「好漂亮啊!」

「謝謝!我是用液體油做的,百分之一百的全素食。」她的微笑中帶著自信。

我立刻買下十個,當場品嚐了一個。才剛入口,一種驚艷、震撼的感覺和著一股強烈的興奮瞬間從我心底衝起,直入腦門……

那蘿蔔絲餅不大不小,非常的雅緻,餅皮有著細細的螺旋紋,層次清晰,紋理分明。內餡包的是刨得細細的白蘿蔔絲,伴著同樣切得細細的香菇絲。捧在手心,暖暖的餘溫猶存;味道很香。細口咬下,薄薄的、層層疊疊的酥皮便在嘴裏散開,蘿蔔、香菇和好料的鮮香便均勻地擴散到舌尖味蕾。

「從前我們家開店的時候曾經賣過這樣的餅。」「是從台北市劉仲記批發來的棗泥餅。」油炸的,個頭小小、金黃色的細紋也是層層疊疊的像極了在眼前的蘿蔔絲餅。物以稀為貴,好像精緻藝術品一般,我們每次都是切分成好幾塊,一人只吃得一小口 —— 感覺是生活裏難得的奢華。

劉老師的作品

三十多年沒見過這麼精緻的餅,再見它,竟然是在海外,在大眾化通俗熱鬧的中文學校園遊會,而且在那偏僻的角落出現,這會是一個怎麼樣的故事?

「大學畢業,我到台北來來大飯店上班,那時並不會做;後來因為要來美國才去學做點心,考到了烘焙技術士職照,取得當講師的資格……」,「要不是我先生被公司給裁了,我也不必拋頭露面來做這家庭生意。」

「我買整箱整箱的大蘿蔔,刨成絲以後,要分兩次擠出水,才不會有白蘿蔔的生辛味……在家裏做已經很辛苦了,還有人把我當零售鋪,一個、兩個的要零買,我光是給他們開門的時間都不夠,那些人也不想想,一個餅賣不到兩塊錢美金,還嫌太貴,講什麼呀,一大包麵粉才賣兩塊多錢,妳一個餅憑什麼賣的這麼貴?你說氣不氣人!」

「就妳一個人做?」

「是 —— 啊,不是嘛。」「我每天照顧先生,兩個孩子,忙家務還得整理院子,砍前院的樹,人在俗世,難以免俗。唉……」。我順著廚房窗口望出去,是一株大樹,旁邊地上堆的滿是手臂粗的枝幹和樹葉。我感到一陣揪心。生活,多麼糟蹋人哪!見她嬌小的身軀,在僅能轉身的廚房裏穿梭不停,雙手一邊忙著做,一邊很無奈的講。我對她油然昇起一份敬佩。

那時我正開始學習母親的手藝,我不忍,也不願意看著她一生辛苦學來的手藝失傳。希望接她的棒,「酥餅」正是其中重要的一項,但是我抓不到竅門,做出來的成品時好時壞。見著母親日漸老去,但是對著她那發黃滿是油漬的食譜和製作口述的「大概」,「差不多」,「不乾不稀」的形容感到無可奈何。又不是天天做,那「大概」到底是多少?

劉老師的蘿蔔絲餅對我造成的震撼,可說是「轟然」,簡直是驚天動地的。媽媽嚐了後,自嘆弗如,立刻要我向她拜師習藝。我不但撥了電話詢問,還專程登門造訪。

「一個人我不教,至少要三個人」

「那妳下一班是什麼時候呢?我可不可以和別的班一起學?」

「不行!我最討厭搭便車的;要學,你自己找你的朋友來。」

「那我付您雙倍的學費,行不行?」

「不行!那只能算一個人。」

「我媽媽也很想跟妳學,那我們兩個人開一班可以嗎?」

「一家人也只能算作一個人,不行!」

她睥了我一眼,我尷尬的杵著,半响不知如何是好。

我明白拜師學藝,親手操作的重要。師傅們不常說道:「江湖有一絕,不教學三年。」我登門拜訪了兩三次,帶著我做的蛋糕和外型粗燥的椒鹽酥餅向她表達拜師的誠意。她忙,總都是說不行,推托地說我都已經會做了,只要多加練習就會做得好,不必跟她學。最後不耐煩的給了我一張教學講義,把我這個不速之客打發走。

網路泡沫化帶來經濟蕭條造成的是百萬失業大軍。我從前高科技圈的同事們紛紛賣了房產,離開了加州矽谷,另起爐灶;我非常擔心劉老師家裏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那一天一去不返啊!

我做的是設計工程師,不認識任何想學酥餅的朋友,到那兒去找兩個人來上課呢?心裏感到非常的著急徬徨,一個人她不教,萬一那天她搬走了,或無論是什麼原因,我就學不到她的手藝了。怎麼辦?怎麼辦呢?這件事就這樣一直懸在我心裏。

我做的蛋黃酥

接下來的是,我藉任何與人交往聚會的時機把自己會的烘焙作品顯示出來分享,希望藉此結識其它有烘焙興趣的人。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有幸的認識了 Janice 和她的好朋友 Connie。在她們初步表示 OK 後,我趕緊向劉老師訂了六十個蘿蔔絲餅,送給她們品嚐,用來堅定她們一起拜師求藝的諾言,如此才湊成了一班。

劉淑玲老師的廚房有一個像她本人一樣精緻可愛的名字:貝殼屋(House of Bakery)。她的手很細、很巧,像很多藝術家的手,除了烹飪烘焙、相夫教子,她還喜歡剪紙做手工藝品;她不但在灣區媽媽教室義務教課,還是慈濟功德會和孩子學校裏的義工。

……油酥包進了水油麵,擀捲兩次就是酥餅的基本麵糰了……小刀一過,就成了一頭小象,有鼻有耳,黏上兩粒黑芝蔴,眼睛就亮出來了。再來一個,捏成了一隻小鴨子……她不只是糕點師傅還像一位捏麵藝人,麵糰在她的手裏,三兩下就有了神韻。

看我這麼大的決心向她學,又親自造訪好幾次的誠意,她問我夜班工作的情形,還問我做吃食的時候心裏是什麼樣的感覺。「人在俗世,不能免俗啊!」她嘆了口氣,一手將酥餅最後成型,另一手持著切麵刀把滲出來的油趕回餅胚裏。用固態的動物油(葷)做酥餅比較省事,成品也比較酥,但是她卻堅持不用。「不耐啊,液體油不耐啊!」「我做的這蘿蔔絲餅只能夠算是『十全九美』……有一次我接下了五百個蘿蔔絲餅的訂單,忙了兩整天,等到最後一盤烤出來,我整個人竟然癱了下來。」……辛苦的經歷,她婉婉的道來。

那天是 2006 年 4 月 15 日,園遊會遇見她之後的一年半。學到了酥餅,我心事也了了,幾年來我做了好幾種不同餡料的酥皮餅,卻始終還沒有做蘿蔔絲餅。我想,或許,潛意識裏我覺得最美好的味覺記憶要留給那最特別的人吧。

一段時間過去,她先生進入了蘋果電腦公司工作,劉老師便只偶爾教課,再也不接任何點心訂單了。以後想再嚐她那美味的蘿蔔絲餅,不知會是何時?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我非常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機緣,是以為記。

酥皮餅起源於清朝宮廷御廚,同樣的酥餅皮,包的餡料可甜可鹹,可葷可素,餅的造型更是千變萬化。可以列出的有蘇式月餅、魯式月餅、台式月餅和訂婚囍餅。每家餅舖都標榜其祖傳的秘方獨門的做法。其實大同小異。做酥餅皮可以用豬油、奶油、椰子油或液體油,但是絕對要避免含反式脂肪的白油(又稱作酥油,Partially Hydrogenated Oil or Vegetable Shortening)或人造奶油(Margarine)。

註:加州的 AB97 號法案抵制餐廳使用反式脂肪,違規者處可處以 $1,000 的罰金。我根據劉老師的配方做了部份調整,用少許奶油替代液體油,比較好操作;還改了麵皮油酥的比例。因為奶油是從牛奶提煉而來,所以我這配方並非全素而是「蛋奶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