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包粽子，吃粽子，並為粽子照相。照片送請老友評說，國內諸公居然用一頂「老食客」帽子回贈，一時接受不了：退休老人，月入有限，有食已是萬福，要想當「客」，先得掂掂口袋裡板板的份量，輕了，當然不敢入門當客。再說「食客」一詞，最早為司馬遷先生所用，是指那些智慧過人，身懷絕技的曠世奇才，並被達官貴人聘為智囊的高人。我這升斗老民，一輩子從未能與「食客」搭上半點干係過。

來美已逾卅載，飲食依承祖制，仍以米麪為主。但身居異國他鄉，洋餐也沒法不吃。西餐大菜，裝璜高貴，質地平平，很少品嚐。常吃的是被洋人自貶為「垃圾」的食品，像熱狗、三明治、漢堡之類。至於比薩餅，我感到相當可以。但有人尊重洋人神奇高超的烹調技能，將它的中文名叫成「屁渣」，似乎有點入魔走火。每週吃一兩次洋餐，在下實是個貨真價實的「撿垃圾」的老頭兒。

民以食為天，一日三餐不應短缺，否則對不起自己。無能做「客」，當然只好自兼火頭軍，埋鍋做飯。好在這裡蔬果多樣，物美價廉，從超市挑選、預處理、烹調、上桌、入口，一杆子到底，雖程式繁雜，風險不斷，但一舉三得，既飽了口福，又充實了腦殼，還打發了時光，何樂而不為？

在灣區，最好的蔬菜當數豆腐。品類眾多，一般分「老、中、嫩」三檔。可這嫩檔裡又分數種，像水嫩豆腐、滑豆腐……還有些是只有吃了才知道的，如家鄉板豆腐、百搭豆腐等。更大的分類是製造者的國籍，如中國豆腐、日本豆腐、朝鮮豆腐、越南豆腐等。要想吃到地道的「國貨」豆腐、最好到該國超市購買。今年三藩市的豆腐節，在日本店集中的街區舉行，足見他們對這一生意的側重。家中每週要買四、五磅，要吃遍各種豆腐，恐怕要半年。而用哪一類豆腐才能燒出某一菜餚的地道風格，恐怕得請教飯店的主廚。問題是這類近於「專利」水準的訊息，他肯告訴你嗎？

有一家傳統中國豆腐店很值得一提。每天半夜後開工，晨五時開業。一板板的豆腐，摞在案桌上，用方形黃銅薄片刀，按買主所需切塊，裝入塑膠容器出售。與七八十年前在家鄉紹興的唯一不同是：紹興的店家將豆腐攤到一張竹葉上，讓你用手托著拿回家去。它也使我記起了兒時的啟蒙謎語：「四角方方一坢田，篤塊篤塊賣銅鈿。」以及魯迅先生筆下的有兩條像圓規般細腳伶仃長腿的豆腐西施 楊二嫂……店裡也售豆腐腦、豆漿等，生意極好，一般九點鐘就售罄。有興致時，還可買上一、二磅豆渣，回來做餅吃，甜鹹均可，清香入味。去它這裡買豆腐，是去憶鄉情，也是去買童趣。

黃豆轉了基因沒有？美國人不太關心，或許因科學發達，對新事物易於接受。也許忙於求生，一切篤信「食品檢驗局」：只要准它上市，我就照吃不誤。這倒勾引出一段住事：上世紀六十年代「困難」時期，糧油偏緊，每人憑票供應。上海出售的是「冷榨豆腐」，說是大豆先榨去一些油，再來做豆腐，這樣大豆得到充分利用，節省了糧食。這恐怕是在騙自己，但也可接受：國家有難，大家緊緊褲帶也應該。我的戶口在「郊區」，那裡的豆腐是純黃豆做的。周日一早，從市區換兩次車到真如古鎮，用加定縣豆製品票，買回一些「真豆腐」，味道確實比「冷榨過」的好。大人不捨得吃，要留給孩子營養。

近日，在超市發現上海寶鼎釀造公司的糟鹵與醉鹵，眼前一亮。老底子，這醉、糟冷盤是年夜飯難得的重頭菜。由於材料選備不易，且味道相近，通常只備其一：有醉無糟或有糟無醉。因平日吃不到，這盤菜見底最早。如今這鹵，瓶裝出售，足見國內已相當普及。我這裡只能相見恨晚，買得幾瓶回家，開起了醉糟作坊。數日之後，糟雞翅、醉豬肚、糟肉、醉蝦、糟蟹（阿拉斯加大肉蟹）、甚至醉米莧梗（創新品種）……源源而上，酒香撲鼻，滋味鮮美，食欲大振，欲罷不能。弄得家裡「醉」氣熏天，亂七八「糟」。佳餚請孫輩品嚐，吊他們胃口，以造就個在美國生出來的中國胃（ABCˋS）。兒子認為酒精含量高，不宜。弄得老頭空喜歡一場：不想現今已難將中國舌尖上的功夫，傳承下去了！奈何？

灣區得天獨厚，水面廣闊，漁業發達，是食魚者的天堂。但價格不低，特別是游水活魚。每年五月，有鱸魚上市，大約貨源過於集中，捕獲後立即上市，價格降至正常的四分之一：塊把出頭一磅，有的店還免費去鱗剖肚以促銷。此時不食更待何時？此魚與中國的扁魚、武昌魚相似，以清蒸為佳。降價期長達一個半月，對嗜魚吃客，這可是一年一度的美好時節 —— 鮮魚節呵。可惜近年已少見。

吃蟹，是灣區的另一大享受。這裡沒有膏豐脂厚、肉質鮮嫩的陽澄湖大閘蟹（並非水域不長此橫行公，因美國食監局將它列為帶菌物種，禁售），但有像上海人俗稱的活的梭子蟹，它在三藩市海邊可以購得。超市上大多只有公蟹出售，母蟹體內有黃色的膏。但就因為這幾粒黃豆大小的膏子，母蟹身價是公蟹的一倍，且難以購得。另有阿拉斯加大肉蟹，絕不能錯過。年底是旺季，價格最低，只及龍蝦的一半。買蟹得看準時機，只在魚缸裡爬得滿滿時才買，此時蟹剛離船到店，肉肥味鮮；等到缸裡只剩得幾隻時，蟹已餓得肉鬆體瘦，味道就差很遠了。市上能買得的也僅只是公蟹，母的不知哪兒去了。三藩市漁人碼頭有一家專供新鮮大肉蟹的店，客人可戴手套在若大的淺水平臺池中挑選，裝袋後二十四小時內保證存活（一般超市買的只能保活二、三小時），足見貨之新鮮。一隻蟹可重達三磅，出肉率高於百分之五十。吃這蟹，心臟和頭腦必須正常，否則略有危險：二十年前在內華達州里諾大學幫學生做論文時，每天上賭場吃晚餐。週末七塊錢的海鮮自助餐絕不放過，蟹吃膩了，就吃大蝦、海貝，肚子是飽了，可心臟好似也凝固得跳不動了。回旅館路上一直給自己打氣：你心臟挺好，堅持一下就過去了。可躺下後，又膽心明天是否還能爬得起來！

有時，「食」心不死，還想嚐點新東西，像海參、象鼻蚌、海膽等；但沒拜過師傅，不知怎麼處理，燒不出味兒，只好望而興嘆。

要當食客，得足智多謀，還擔風險。不如做個為吃而來，為吃而忙的吃友，逍遙自在，不亦樂乎，真賽過神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