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廿八年前一片醜陋的牆~
自從一九四五年在菠次坦會議中決議,由美、英、法、蘇共管德國之後,東柏林便劃歸蘇俄。從此,東柏林便淪入暗無天日的生活中。為了生存,為了爭取自由,逃往西柏林的人與日俱增。東德惱羞成怒,總理烏別希特下令在東柏林的西方建造一片圍牆,長達四十七公里(聯合報載一百六十六公里)。先是一道鐵絲網,但是鐵絲網豈能震懾投奔自由的決心!於是,再改為圍牆。從此,陰陽界的分水嶺,於焉完成。
我們這個團,由於一位電機科同學的熱忱(他就讀於西柏林工業大學)又熟悉此中作業,更有誠懇愛國的態度,對由臺灣來的教授老師們,更是親切無比,自動願意帶領我們去一窺大多人皆好奇而陌生的鐵幕現狀。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獲。
我們經過了西德的甘迺迪廣場,便接近了圍牆的邊緣。這片廣場是由於美國總統甘迺迪曾來此演講;他說:「我是柏林人,我一定保證西柏林的安全。」從而贏得西德人的熱淚盈眶。因此,在他死後,西柏林便在此地築了這座廣場,以玆紀念。前行不遠,便是查理檢查站。而這道陰陽分界的牆,便清晰的映入眼簾。牆是用水泥築成,一點都不起眼,只是牆頂是圓的,據說是為了滑溜難攀。牆上塗滿了紅色、黑色的德文,也有許多黑、帶暗紫的斑點。那都是西德人或逃出來的人所寫,或者被槍擊的血濺在牆上。想到它沾染了多少善良人士的鮮血,又阻撓了多少渴望自由的心志,便不由從心底嫌惡鄙棄。牆,雖然可以擋住人們的腿,卻擋不住人民的心。所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人心豈是暴政所可征服的!壓力愈大,反抗愈強。語云:「載舟覆舟,可畏惟民。」牆倒政亡,只是遲早的事。
檢查站口有衛兵把哨,沿牆是一片約四、五尺寬的草坪,另有叉型障礙物散佈前後。那上面纏著棘藜狀的鐵線,通著高壓電流。其下便是一條迂迴小徑。小徑兩旁,擺放著小小的塗著紅白線的三角形木馬,車子必須循著木馬中間的小徑,左彎右旋,好像司機在考駕照般的刁難測驗。這僅容一車通過的小徑,是警告你不可亂闖,因為草坪中遍佈地雷。如果技術不佳,稍有偏頗,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此外,還有自動發射器、狼狗、瞭望哨等種種設施。就是用「天羅地網」「插翅難飛」的辭句,也不足以形容它的森嚴與歹毒。全車四十一人,無不惶恐。幸虧那位帶隊的青年同學,從容而詳盡地解說與風趣的談吐,減輕了大家心理上的負荷。好不容易駛到檢查站前的小木屋(其實距入口也不過百餘步的距離),車子停下,等候檢查。我們每人繳了十個馬克,由司機和導遊拿著全體護照,入內辦理手續。我們之前已被通知,不能拍照、不准下車。為了一窺究竟,只好耐心等待。導遊告訴我們:「東德人只要有錢,就能辦事了。譬如:入境要檢查費,走路要過路費,不論到任何地方都要參觀費…。他們太窮,只認得錢!天!幸虧還沒要空氣費,否則連呼吸都成問題了。」
廿分鐘後,兩位東德士兵登上車子,按著護照,逐個核對。先看人,後看護照,如同我們的大專聯考。另外一人,則直奔遊覽車後的廁所,開門仔細檢查。好不容易核對完畢,就將護照帶走。從此,便杳如黃鶴,渺無消息。我們到歐洲,一路都是麗日當空,湛藍晴朗的好天氣。而此地此時,卻是風淒淒兮,煙雨濛濛,一副黯淡淒涼舖天蓋地、籠罩一切。竟不知自己是置身地獄,還是尚在人間。終於在五十分鐘後,獲准通過。
一入境內,馬上就有異樣的感覺。周圍的房屋,黑漆闃寂,了無人跡。原來他們為了防備圍牆附近的住戶就近逃亡,所以早就勒令他們遷往市區,也好減少他們的監視與辛勞。或許,他們早有自知之明,若不是這道圍牆,今日的東德,可能已成空城了。
車子駛入東德政府的所在地「菩提樹下」,兩旁的菩提樹氣勢雄偉,確是壯觀。然而滿地落葉無人掃,一堆一堆的隨風飄零。偌大的街道上,看不到幾個行人。那一份蕭瑟、空曠、淒涼、落寞,彷彿到了世界末日。若不是親臨其境,是無法想像得到的。這兒沒有「不盡長江滾滾來」,卻有「無邊落木蕭蕭下」。陳子昂所寫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孤獨情懷,在此約可領悟。
一路上,我們看到被炸毀的法國教堂、東柏林劇院、德國教堂,以及波蘭將士墓等斷垣殘壁、枯枝敗葉,迄今已近廿年,尚未修復。再前行,看到了許多四層樓的公寓式建築,那是政府以廉價租給人民的「人民公社」區。深灰色的牆,綴以暗藍色的鐵板(或為塑膠片),暮色蒼茫中,也看不清楚究竟那是窗戶,還是陽臺。一幢連一幢,四四方方,沉悶陰鬱,毫無裝飾。此地號稱實行蘇修,人民可以擁有小額私產。但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事業均屬國有,就連稍具規模的旅館、飯店,也不例外,更遑論其他了。極權統治的意義,於此昭然若揭。而均富抑均貧的事實,也無庸再找答案了。
司機駛過的都是大馬路。路邊也有商店,商店的櫥窗裡物品稀疏,沒有燈光,也看不清是些什麼物件。令人驚奇的是走過許多街道,竟然沒有看到一個顧客由某一店中出入,更不用說瀏覽櫥窗了。偶見兩三個婦女,在路上踫面,也只寒暄一、二句,又匆匆分別。在那淡漠莊肅的臉龐上,找不到一絲笑容。每個人都是一副匆忙冷肅的面孔,淒清而又孤獨的樣子;「笑」在這個世界裡,已被遺忘了。雖然已是上燈時分,可是我們除了經過人民大會堂時,看到璀璨的燈火外,其餘是一路昏暗。昏黑的天地,寥落的行人,空蕩蕩的馬路,冷寂的商店,只有落葉飛捲在幾幢被炮火摧毀的建築物上。正是「一片孤城盡蕭瑟,暗風吹雨入寒窗」的感受。
總之,這是一個無聲無光的世界,荒涼肅殺,寒氣逼人。雖然還只是八月天氣,卻使人覺得寒風颯颯,冷徹沁骨。載著滿懷的悽愴,在濛濛細雨中,車又駛回了檢查站。比來時更讓人著惱的是:他們明明聽到車聲,卻是不聞不問(此地根本也沒有其他車子),直等了一個小時,他們才又登車檢查。這次是一個士兵在後坐鎮,另一位則逐人查對,再發還護照。核對完畢,車外另有士兵將手電筒向車下層的行李箱來回照射。那是司機早就打開車準備接受檢查的。一切手續作完;再推出一面上有把柄,下鑲鏡子的簡陋小車,用以反照車底,看看有沒有人藏匿其下,藉機潛逃。對我們這些觀光客恍如竊賊。他難道忘了他們的禁令?沿路不許停車,也不許上下車的?如此的殫精竭慮,正是對自我暴政的恐懼。與不自信的鐵證。
出了鬼門關,大家都鬆了口氣。這才刻骨銘心地領會到「自由」的可貴、陽光的可愛。導遊引導我們登上瞭望塔,登高望遠,這道醜陋的牆,全形畢露。逃出的人,及西德的人民,抗議憤怒的心意,全寫在牆上。不遠處有一土丘,傳聞是希特勒自殺之所。登車前行,在荒煙蔓草的一角,豎立了不少十字架,那是東德人民為了爭取自由,翻越圍牆時,被槍殺或觸電而死的。西德人為了同胞之愛,在此埋葬了他們。有的刻著姓名,有的連姓名亦無。或許,困在圍牆內的家人,還不時為他們逃出桎梏的地獄在祈禱祝福呢!
離開陰曹地府,回到西德,迎接我們的是一片燦爛輝煌的燈海。霓虹燈、路燈、車燈、以及櫥窗裡放射出來的各色燈光,交叉繽紛,匯成一片流動的彩霞,耀得人眼花繚亂。心頭充滿歡喜和溫暖。五顏六色的小轎車,像波濤般,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流下去,只有賓士牌的計程車,像紳士般夾雜在多色嬌艷的轎車中,穩重而莊嚴地行駛著(這是政府的規定)。原來政府為了使賓客舒適,所有的計程車,全用體積較大型的賓士車。而行人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有的散步、有的駐足欣賞那光耀如晝的櫥窗。路邊的露天咖啡座上,更是座無虛席,滿足與幸福洋溢在每個人的顏容上。熱鬧而不喧嘩,美麗而不妖艷,十足在享受工作一天後的悠閒。沿路巨廈連綿,高樓聳立。有的是將戰後被摧毀的房屋,照原樣重新修建。更多的是一些將建築與藝術融為一體的新式建築。例如:國際會議中心,能在數秒鐘之內,把兩千人正在吃飯的座位降下去,而升上容兩千人開會的場所。歐洲大樓貿易中心,樓高廿二層,地下室則為一巨型溜冰場。Kranzler 咖啡廳,設計新穎,馳名世界。向隅的人,能在它的路邊列座,都認為是光榮。這些別緻的巨廈,間雜在一些看起來千年也不會倒塌的巨石所砌成的古老建築中,兼具陽剛與陰柔之美,彷彿是中西繪畫的揉合。奔放處,若波濤澎湃。柔婉處,若曉風殘月。除了市中心的威廉凱撒大帝教堂,在二次大戰中,被炸穿了屋頂,及周身千瘡百孔的累累彈痕外,再也嗅不到半分戰後殘敗的痕跡。而這所教堂,還是西德政府為警戒戰爭的殘酷,而為後世子孫刻意保留的。
轉到了住宅區,更令人耳目一新,訝然驚嘆!那一幢幢公寓式的房屋,設色之綺麗,構思之精巧,令人嘆為觀止!它們是由政府每年撥發一筆費用,經由人民自行設色髹漆。於是淡紫、淡粉、淺藍、米黃、各種不同的色彩,配以同系列的深色窗框。例如:淺豆沙的牆壁,配以咖啡色的窗框;淡綠色的窗,則配以蘋果綠的牆;而咖啡色的窗框,則配在米色的牆上。是如是的淡雅突出,賞心悅目。匠心獨具,美不勝收。西德人生活藝術之高品質,於此也可窺知梗概。
來到湖邊,許多豪華的遊艇,穿梭行駛,那都是私人所有。此時正是燈光燦爛,也許一家人或一對情侶,正在艇上享用他們豐盛的晚餐呢!
市區之內,公園處處。郊外,則是綿延數里的人造森林。據說,平均每一位西德人可擁有一株以上的大樹。看著迤邐無盡的樹林,深信此言不虛。
同樣是德國,僅僅一牆之隔,竟然是兩個不同的陰陽世界。天堂與地獄之分,光明與黑暗之別,怎不使人震憾驚悚!寄語活在陽光下的人們,當自由與幸福重重包圍著你的時候,千萬要珍重惜福啊!
後記
根據聯合報九十七年十月六日刊載:一位叫庫瑟爾的東柏林人,從一九六三年開始挖一條通往西柏林的地道。一年後,他成功地帶領五十七名東德人抵達西柏林。那些年,那樣的地道有好幾條,但只有三條成功,共七十九人逃離。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原波馬橋的東柏林圍牆關口,聚集了成千上萬的東柏林人,高喊要到西柏林去。關口警衛怕鬧出人命,開了關口柵欄,幾千位東德人湧進西柏林街上狂歡慶祝,並大喊「拆除圍牆」。從此,東西德走上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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