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 1970 年從柬埔寨返回南越西貢(後改為胡志明市)後,很幸運的由友人介紹任職新山一空軍基地的「越南空軍士官俱樂部黃友白」當會計長。越戰時,美軍飛機首先降落於此,而後才調派前往其他基地,為東南亞最大的空軍基地。可惜好景不常,1973 年末,美軍全部撤退,俱樂部停止營業,失業在家。
閱報得悉,福建幫僑立的「福善醫院」招聘書記,條件是華文中學程度、能寫臘版,不分籍貫(這是打破傳統慣例的)。此院佔地四畝,二百多名護士,數十位醫生,設有養神院、產院、肺病院、兒童院、老人院等,設備完善。院內樹木參天,實為一西醫治療的好地方。
既然失業,何不試試這屬於不牟利的慈善機構工作呢?於是交了申請書。不到一星期,即約面談。那位坐辦先生告訴我:「董事長挑選到你,是因為在這多份申請表中,你年紀四十開外,不老不嫩,正是青壯之年,你又曾在福建鄉人商行打過工,識講閩南語。但還要經過全體董事會同仁同意才算正式的,以示民主公正。現給你一張紙、一枝筆,你寫一篇呼籲全體同鄉多多擁護醫院擴建工程,購買慈善日曆王,待將此文呈董事會諸公過目。一星期後,在家等待消息吧。」我拿了紙筆,稍一沈思,以行善事、積福德為中心點,草草的寫了一篇拙文交卷了事。
果然不到一星期就來信叫我去上班(註一)。上班的第一天,坐辦先生取出一大堆的收據、艮行收據、應收未收的認捐善款……等要我檢算出來,看看有否符合。原來那一位文房記賬先生,在我上班前已被解雇,他原負責將會計小姐的日清帳結表分門別類的記在分類帳,月底將分類帳埋結成一月結表,印成多份副本分發董事們過目,以之瞭解醫院收支狀況。他不在了,我日後除了文書職位還需兼任會計呢!因我上班是在月中,十多天前累積起來的日清表還未過賬,恐趕不及月底結月結。但坐辦和董事長卻說這工作遲一些沒問題,主要是你把擴建及賣日曆王上述的單據埋結起來看是否符合,因此事是迫切工作,否則鄉親們會埋怨院方做事糊塗,帳目不公開。受命之下,迅速的把坐辦拿出來的單據分門別類的結了帳,告訴他倆我列出了應收未收的款項,入了艮行的現金存款若干,某人某商號交多了善款,屬重交的,請他倆點點清楚。結果全部符合,還聲聲稱讚我做事有條理、有頭腦、效果好。我放下了這份重擔,趕著做我應做的會計工作了。
七十年代初,各幫醫院興擴建工程。那年由鄉人富商張維岳先生出資興建了三層高,一層有十間病房,以他父親為名的「延陵院」。但是不到五年,越共便進了城,這是誰也預料不到的。越南華人同胞,以閩南人最為富有,他們擁有紗廠、鋼鐵廠、紙廠、房地產……,怎會知道越南共和的龐大空軍、陸軍、海軍會如此不濟,節節敗退,兵敗如山倒呢?福建鄉人,很多不及預先逃走,財產損失為各幫同僑之最,百年基業被越共連根拔起。雖然如此,但總比柬埔寨同胞幸運。越南雖然淪陷,打資產時,只將清算的同胞趕往新經濟區耕種,全市死寂,商店、商房關門。但不久,越共政權認為政策行不通,准許人民返回家園,發回戶籍。又公佈不願在這制度下生活的人們可離開往他國,於是有「船民(Boat People)」這名稱。現在世界多國有越南船民,尤其是加州聖荷西、橙縣有近百萬越南人呢(包括越藉華人)。後來由家庭團聚計劃(ODP,Orderly Departure Program)有秩序離開而到美、加兩國的也不少。這代表越南共產黨也有人道,不像柬共入城後就殺了二百多萬人。到柬埔塞旅遊,導遊還會帶去看堆積如山的頭骨呢。
越共進城後,我的文書職務也減少了。福建幫僑民的義莊、學校、寺廟、醫院、體育會是互有聯繫以及文書往來的,以往醫院內一切通告皆由我起草,董事長的演講也由我代寫,現在也都不需要了。但卻多了勞動出勤的工作,市領導人發動防火滅火運動,我代表醫院去聆聽,還受防火滅火的技術訓練,回院後轉授給防火隊員。
華人中,親中國受祖國指揮擔當越共反法運動的稱他們為「華聯」。後來中、越戰爭,越共要揚棄他們,他們都離開越南,返回中國了。這些人大多是當教師潛伏在華人學校,醫院內也有這些份子。一天,他叫我去調查護士們的家庭階級成份。拿了卷宗逐個的問話,個個都說是無產階級,這位華聯幹部先生苦笑說:為什麼個個都是如此無產階級。我回答說:他們不知政治名詞,父母都是打工的,家無長物,故如此填寫。他說:你和她們能做文房、護士工作,那就有入學讀過書,也是知識份子,應是「小資產階級」啊,你不夠靈巧,不會口頭的解釋給她們聽。我苦口無言,其實在這環境下,哪個護士會說父親是大商人,曾是富甲一方,屬資產階級呢?她們聽到「資本家」、「資產階級」的名詞已是不寒而慄了。
一天,院務主任對我說:「市工團代表來要我們組織工團,我想你最適合做工團書記,你答應嗎?」我把頭搖搖說:「我申請來醫院工作是做書記,工團書記是帶有政治性的,將來要配合市工團上街遊行反對什麼什麼的,我沒有興趣,也沒有領導才能,請選別人吧。」其實,醫院裡早有華運會(參加越共的華僑組織)潛伏份子,在越共入城後,很快就浮出頭來了,尤其是護士。養神院主治醫生,跟他的是華運幹部任第五郡郡長議團的太太啊!一次醫院組織到新經濟區訪問,幾個護士現形發表演說,越語說得標準,像是領導我們是的,要是推我做工團書記,她們會不嫉妒嗎?會聽我領導嗎?在這環境中,獨善其身,省卻精神壓力是為上策。
院長曾是一間孤兒院的贊助人,這間孤兒院離市三十多公里。他提議醫院職工每組二十多人去那邊開墾荒地,逗留兩星期後由別組輪上。我被編為第一組,帶領護士、職工出發。是日早上八時,集合醫院內中央廣場。為隆重其事,院長要我說幾句出發目的是為了什麼的話,然後樂隊奏起進行曲,列隊上了卡車上路。到了目的地,稍微休息,在烈日下,把這數畝荒地翻土,以便種植。護士小姐個個汗流浹背、頻呼難當。她們多是富家女兒,未做過體力勞動工作,在這炎熱盛暑下勞動,不倒下來算是夠幸運了。晚上睡在竹床上,她們是高床軟枕在家睡覺的,而今像針芒刺背輾轉難眠。挨過了兩星期,帶著苦笑回程了。可是那些孤兒院的青年和尚,像依依不捨的送別,因為他們有的六根未凈,看見年輕護士如此漂亮,趁早做完早課,就來和她們談天說地,傍晚也藉機來找她們聊天。怪不得醫院來了一位僧人教職工製南藥(即用本土草本製成藥以輔西藥的不足),聽說是院長由此孤兒院派來的,非常面善,像曾見過似的。不到兩年,他長起頭髮還俗了,還結了婚呢。
市醫療廳下達命令,由各幫醫院組成醫療隊下鄉診病。我被院長選為團長,帶了二十位護士、醫生、職工到離市數十公里的古芝縣服務,這裡是越共藏匿最多的縣。在出發前我要準備糧草,分配誰當司伙,誰當雜役,誰當我的副手。到了目的地,未診前要逐戶登記其人口若干、門牌號碼、一屋有幾個戶口(家庭),填上卷宗後才開始由醫生診病。要知一個縣有許多村、邑,我們完了這村,就轉移下一個村,在農村有時要涉水的。在最後完畢那天,縣領導人開大會,請各村邑代表發表意見。他們都說感謝我們醫生替他們診病,但沒有贈藥給他們服,這又有什麼用處呢?這是真話,知道患了什麼病卻沒藥治療,豈不是日久病況加重。越共入城後西藥缺乏,我們醫院才做南藥來輔用呢!我事後曾寫了一篇《古芝之行》,把一切服務過程、民間反映,投稿華文《解放日報》,得到醫療廳頭頭的讚賞。院長知道大大嘉許,並把范文同總理提倡南藥的演詞要我譯成中文,展示於門診部門,廣為宣傳。古芝縣有很多地道,仿效中國的地道戰,導遊一定會帶外國遊客來這裡參觀越共所設的地道、坑道的。
華運幹部常常來院視察醫務、職工、日常工作,又作精神訓話。市醫療廳也派幹部長駐領導。一天,一位上級幹部來院演講,說到中國派軍打越南這問題,全院醫護職工齊聚一堂聆聽。那位幹部把指頭一指,要我發表意見。我心一怔,情急之下,我回答說:「中、越是同志加兄弟的,但鄧小平說要給越南一個教訓,此教訓是什麼,我不明白,鄧小平也沒說清楚。不過,先動手是不對的,像韓戰是北韓先進軍入侵南韓的,北韓不對。中、越既是兄弟加同志,不應交戰,我不敢肯定誰對誰錯,待鄧小平發表給越南一個教訓是什麼才能判定。」那位高級幹部聽我如此回答也非常滿意,因為我那一句「誰先動手誰就是不對」正中他的下懷。
住院的幹部也常召集我們開會,華運會也要求把一個月內醫院的一切動向,必須要出面向該會報告。而這份工作就落在我身上了。有時華運幹部分配我們到新經濟區工作,探訪落戶僑胞。行政樓的文職人員,像會計長,就是一位由河內派來的女幹部負責。我降了職,只專負責銀行與醫院的來往帳目。一天市商科學院學生來院實習,看到我打算盤的指法如此神妙,向我說他的老師比我打慢很多呢。我對他說我操作了二十多年了,算盤天天伴著我,熟能生巧啊,你老師是教理論,那有天天打算盤呢!
醫院的座辦不久也辭職了,總辦主任也被調開,護士們也一個個的由越藉姑娘代替。最後,福善醫院也改名為「豸軍醫院」,而我也在 1979 年離開。能在此醫院服務八年覺得很有意義,我曾為朋友爭取半成免費的住院費用,也曾為逃到越南的柬埔寨朋友申請免費驗血、健康檢查。
我慶幸曾能任職於商行、風花雪月的大型俱樂部、慈善機構的幫立醫院,也可以算是擁有一個多彩多姿的人生吧!
註一:蓋自創院以來,文房人員即書記、出納、會計、嘗業(管理醫院所有的街外房屋租賃、過名等事宜)、管理書記及院務主任(即文房座辦)職員全是福建人,外幫人士絕不受聘,我是有史以來以廣東人擔任文書職位的第一人。
同一系列:我的職場回憶(第 57 期)
我的職場回憶(第 62 期)
我的職場回憶(第 64 期)
我的職場回憶(第 6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