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念從前的很多大小事物，多麼希望能再見到外婆買給我的小銀筷子。

小時候抗日戰爭期間常去父親的書房，去看書桌上的石雕。書桌硯臺旁的石雕，在一塊石頭上雕刻了梅花樹，樹下有隻小鹿和一口小水缸。

而後日軍逼近，我們遷居到四川重慶南溫泉，住在花溪河附近的南泉路柏廬三樓。四川多山，柏廬建在山坡上，柏廬的右邊是條上山小路，通往桃子溝，再上去可到建文峰。

從我家靠山房間的窗子可望到那條小山路，我常站在窗前看山。在這房間的窗旁櫃檯上放置了一個黑木雕花框架，框著一個餐盤大小的景德鎮山水風景瓷畫，這瓷畫輕描淡色畫出天際的飛鳥，遠山，遠樹，近水，孤舟。

抗日戰爭勝利後，大家復原搬遷，父親是四川人竟也捲入了遷徙潮，四處搬遷。每次搬家只見鋪蓋卷，而我的銀筷子、父親書桌上的石雕和空靈山水瓷畫，都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

2017 年中秋節的前幾天去中國超市，很意外看到超市右邊的店外，整齊地擺放著一排排花瓶，好奇走去看，再走進店裡，看到店裡有很多大件瓷畫、瓷桌凳，靠牆的架上有多件似曾相識的石雕擺設。

去店裡看了這麼久，沒有人來打擾，其實有位李先生一直在角落靜靜地坐著。交談後，知道他來自江西景德鎮，他的家人都還在家鄉。看完瓷器店，去買菜、買月餅，想到剛才遇見的李先生，也買了月餅送去給這位天涯異鄉人。

此後，每次去超市就先去看瓷器懷舊，而每次去都會看到幾件新貨，李先生說不進新貨很難保住常來的顧客。我談到以前看到的景德鎮瓷器上的字、畫、色彩和瓷器的厚薄，他問我是否還保存了這些物件，他說如果現在還有幾十年前的景德鎮瓷器會很值錢。我心想：他太年輕了，當年我們因時局遷徒，那些瓷器擺設都不知去向了。

想看古董可去博物館，家裡買新製工藝品可增添新趣。李先生店裡賣的石雕是緬甸石材，中國工匠雕刻的。我在李先生的店裡買了兩件夏天和冬天石雕擺設，夏天的石雕是清涼淡綠色荷葉下的魚，冬天的石雕是在一塊青灰、褐紅和墨綠色的圓形石塊上，依石的顏色，雕刻了月下樓台，樹旁的石橋、橋下的水波刻紋導向水上的漁船，頗見其藝術匠心。

李先生常在遠處照顧顧客。我見到瓷桌、瓷凳的旁邊有個花缸，花缸裡外都有彩畫，顏色太多了，李先生見我佇立在缸前便走過來輕聲地說：「你一定知道這是放字畫的缸。」我猜到是字畫缸，只是懷疑看字畫的人會買這麼多彩色的缸嗎？

李先生是位老實生意人，每次我選中物件問他價錢，他會用一塊軟布不停的拭擦，查看是否有裂損，然後才告訴我價錢。李先生已經來美國兩年半，家裡有妻子和讀初中的兒子。

有一段時間沒有去瓷器店了，一個黃昏專程開車去看李先生，走進店裡見到的卻是一位新店員，這才知道李先生明天早上就要乘飛機回中國大陸。這位新店員替我接通了李先生的手機，讓我跟李先生談話。李先生說他最近胃痛，覺得是應該回家的時候了。

走出瓷器店天已黑，超市快關門了，空曠的大停車場，只有零星幾部車還在遠近停著。我的車停得遠，獨自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車，頓感天地悠悠，嘆人總是會有聚有散，很慶幸能夠及時和李先生話別，祝李先生和他的家人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