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抗戰勝利後,我隨父母回到老家桂林。回桂林後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父親找工作和我復學讀書。由於桂林師院附中復課的時間比我疏散前就讀的桂林中學早,出於早一天上學的心願,我在這年的十月,考上了桂林師院附中的初五班,讀初二下。
桂林師範學院是現今廣西師範大學的前身,它座落在現今廣西師範大學王城校址內。附屬中學則設在如今的南區教職工宿舍裏。光復後的桂林,幾成廢墟,學校的教室和學生宿舍都是臨時搭蓋的茅草竹棚。教室內沒有講臺,也沒有當時流行的雙人課桌椅,五、六位或七、八位學生同坐在一條長凳上,以另一張高一些的長凳為課桌,就像模像樣地上課了。學校的條件雖然很艱苦,但師資水準和教學品質卻很不錯,名聲似乎和老牌的省立桂林中學和國立漢民中學並駕齊驅,形成三校鼎足而立、互爭雌雄的局面。
我過去雖然學習成績相當不錯,其實我並沒真正用功讀書,全靠一點小聰明。進入桂林師院附中後,我開始懂得用功讀書了。公平地說,這首先得益於校長段式斌先生。
四十出頭的段校長當時依然孑然一身,似乎全心身地投入辦學之中。他網羅了桂林第一流的老師來校任教。單就教我們初二下的老師而言,教數學的裴邦佐老師,教化學的魏琦老師,教英語的余肇榮老師,教音樂的甄伯蔚老師,政權更替後都先後執教於大學。他們師德好,學識淵博,教授又十分得法。聽他們一堂課,不僅學到了相應的知識,而且實在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對老師的崇敬,會極大的增強學生學習的興趣。而對學習的興趣,是青少年學習自覺性和積極性的基礎;而學習自覺性和積極性的高低,又是能否學好的關鍵。可以說,延請名師執教,是段校長治校的一條非常成功的經驗。
段校長治校的另一條成功經驗,就是建立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逼得學生非努力學習不可。最突出的「法寶」當然是考試——有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還有學生最怕的隨機抽考。「考、考、考,學校的法寶」。段校長運用這一法寶,可以說是達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就是在一次抽考中就範的。
當時擔任學校教務主任的,是七十年代去世的區崇武老師。他秉承段校長的旨意,帶著教務處的職員,不分白天黑夜地到各班檢查學生聽課和自習的情況。一旦發現哪位同學不好好聽課、自習不好好複習功課和做作業,馬上記下他的座號,第二天便通知他到教務處接受抽考。抽考的試題,常常超出「教學大綱」的要求,難度很大;被抽考的學生,及格的極少。不及格的,不僅當堂受到嚴厲訓斥,而且在學校佈告欄公佈他的抽考成績,出他的洋相。
我是初五班有名的「調皮鬼」。由於老師課講得好,我是認真聽課的。自習就不行了,只要做完作業,便下位和同學講話打鬧。一天晚自習,我正在別的同學的座位上手舞足蹈地玩得津津有味,後排的同學悄悄告訴我,剛剛巡視的老師來班上檢查,我被登記了座號。第二天,抽考通知果然送到我們班,但挨抽考的卻不是我,而是一位相當老實、從不打鬧的男同學。這位同學叫張振環,雖然非常遵守紀律,但腦袋瓜子卻有些糊塗,成績不怎麼好。一次上「世界地理」,老師提問他:「按皮膚的顏色,人類可分哪幾種?」他信口答曰:「紅、黃、藍、白、黑。」首先發現他鬧笑話的是我:「哈哈!地球上原來還有『藍種人』!我怎麼不知道?」從此,同學便給他取了個「藍種人」的綽號。
「藍種人」挨抽考純屬代我受罰。原來他的座位恰巧同我的座位相對稱,我是第三排右邊第一個,他是這一排左邊第一個。登記「調皮學生」的老師沒有分清左右,竟把他的座號當成我的座號登記了。他考的成績當然十分不好,挨了一頓訓斥,灰溜溜地回到班上,一個勁地埋怨老師找錯了人。
「藍種人」後來參加青年軍去了臺灣,前些年回廣西探親,不知從哪打聽到我的住址,曾來找過我。遺憾的是當時我正好到美國探親,錯過了與他相見的機會。否則,我們是有許多話要談的,而且一定會談及他的綽號和被抽考的事。
我知道這樣下去抽考遲早會落到我的頭上,非得改弦易轍不可。於是開始用功讀書,每天自習,首先把當天的功課弄明白,而後完成當天的作業;還有時間就複習前幾天學的功課,預習明後天的功課,準備隨時應付「突發事件」的考驗。同時,我還有一個異想天開和不可告人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在抽考中以優異的成績甚至滿分而轟動全校,出出風頭。經過一段時間的「嚴陣以待」,我自覺各門功課的基礎扎實多了,對知識也比較會靈活運用了。但期待著的抽考,卻始終沒有落到我頭上,我也沒有機會嶄露頭角。
段校長還有一手「逼」學生非努力學習不可的絕招。他首創一個學期發兩次印有全校所有同學成績的成績單,期中考試後發一張,期末考試後發一張。成績單竟同報紙一般大小,每班占一定的版面,全班同學的姓名按名次高低順序印在上面,及格成績印黑色,不及格成績印紅色。一看這張成績單,自己哪幾科及格、哪幾科不及格、在班上名列第幾,一目了然;全校哪個班成績好、哪個班成績不怎麼好,也同樣一目了然。
第一次發全校成績單,我們班只有兩個同學全科印成黑色。一個是陳國岱同學,他名列全班第一;另一個是我,名列第二。後來成為我妻子的雷愛珠是女同學中的佼佼者,排名稍後。影響她排名的是她的英語沒有及格,好像只得了五十六分。所有考試科目都被印成紅色的,也大有人在,「藍種人」張振環和我的同座好友詹孝乾,絕不是班上僅有的兩個。其他班級也大同小異。
段校長的這一手,無論對成績好的或是不怎麼好的都形成莫大的壓力。成績好的擔心成績下降有損面子,不得不倍加努力學習;成績不那麼好的害怕成績繼續不好太傷自尊,更不得不懸樑刺股。我的壓力則來自兩個方面:既想趕上陳國岱爭取全班第一,又擔心被其他同學趕上而失去老二的地位。我當然得更加發憤學習了。
「分,分,分,學生的命根」,段校長從學生的命根上下功夫,焉有不克敵制勝之理?每當看到他在校園中頗為得意地邁著四方步子來回踱步,一向十分冷漠的臉上露出大家熟悉的冷笑或難得的微笑時,高年級的同學就會告訴我們:這是獨處至今的段校長陶醉在自己治校的赫赫成績之中的自我欣賞!
但附屬中學畢竟是附屬中學,它不能不受制於它所附屬的師範學院。段校長管理學校的思想和方法,師範學院的師生,特別是高年級的學生,首先提出了異議。他們批評段校長企圖用讀死書、死讀書、以致讀書死的手段,把學生禁錮在象牙之塔裏,使他們遠離實際,不關心國家大事。一時間,批評他的壁報、漫畫,鋪天蓋地而來,從師範學院一直貼到附屬中學。光復後段校長當了一年的一校之長,挨罵也近乎一年。最後,不知是自動辭職還是被師院曾作忠院長炒了魷魚,總之捲起鋪蓋打道回老家江西了。
政權更替後我參加了工作,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不學無術,老而無用。但在退休二十餘年的今天,還能謅出幾篇比較通順的「文章」,講出幾則古為今用的故事,輔導孫輩做做數理化作業,唱幾首「在那遙遠的地方」之類的卡拉 OK,到美國旅遊時還能放幾句半通不通,但美國佬尚能知其意的洋屁。無庸諱言,其基礎就是在段校長的壓力下打下的。
我的用功讀書,除了「屈服於」段校長有形無形的壓力之外,還有一個不好啟齒的原因,那就是得益於女同學有意無意的鞭策。中小學時代,不知是何原因,我頗受女同學的青睞,也喜歡接近那些比較漂亮的女生。好像從小學四、五年級起,在不同的學校和不同的年級,我都曾因為同某個女生比較接近而被同學起哄。在段校長狠抓教學的那段時間,班上許多女同學遇到學習上的問題,總愛找我而不是找名列全班第一,才華出眾,但有點「土里土氣」的陳國岱同學探討。
記得上初三下時,教英語的余肇榮老師要我們練習英語作文。一次命題可能深了一些,好些個女同學都來找我「啟發思路」。我把我想到的多種立意甚至某些關鍵字句,都毫無保留地向她們介紹。待她們滿意離去,我自己揮筆寫作時,卻面臨「江郎才盡」的尷尬,思索再三仍沒法下筆。臨到學習委員催交作文,才匆匆忙忙地草率完卷。
幾天之後,發下作文,我只得了個「及格」,並被一向對我有所偏愛的余老師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句,什麼「不能驕傲自滿、固步自封」啦、「成績好只代表過去,要著眼於未來」啦、「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啦等等。我們班有位名叫許韻琴的女同學(她的父親叫許紹蘅,當時是附中的高中數學教師,不久之後擔任了桂林中學校長),大概同余老師有點沾親帶故。可能是她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余老師。據說余老師聽後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說他何以沒有寫出水準,原來是這樣,也夠難為他了。」聽了許韻琴轉述的余老師這句不知是褒是貶的話,我竟感動得彈出「不輕彈」的熱淚。
後來余老師去了廣州,好像執教於中山大學。1953 年夏,我到廣州出差,曾專誠拜訪過她。她送了一張在中山大學禮堂或是中山紀念堂前照的相片給我,還請我吃了一個她自己栽種的木瓜。其後就再無聯繫。前些年我曾托謝和瓊同學向余老師的好友,原初六班的國文老師李文英打聽她的下落。據李老師說,余老師改革開放後移居美國,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儘管近七十年沒有見過余老師,但她的音容笑貌以至舉手投足,特別是那天批評我的神態,卻仍然歷歷在目。
其實,批評段校長把學生禁錮在象牙之塔內讀死書、死讀書、以致讀書死,似乎不盡公平。
在段校長治校的一年裏,許多著名的左派人士、學者名流,都曾到學校做過演講。如著名的進步教授譚丕謨、穆木天和在文化大革命中因大講「儒法鬥爭史」而紅得發紫的楊榮國,好像都曾來校演講過。由於時隔太久,他們究竟講了些什麼,對我有何影響,已很難憶及。記憶猶新的是歐陽予倩在一次演講中說的一句話。歐陽先生當時是廣西藝術館館長,演講的時間大約是 1946 年的春夏之交。他說:「中華民國成立三十五年了,但至今還沒有國歌。現在我們天天唱的不是國歌,而是國民黨的黨歌。」坐在我旁邊的是我的好友詹孝乾,他馬上悄悄地對我說:「這個演講者肯定是親共的。」詹的父親是國軍的高級將領,他的政治敏感性自然比我強許多。我當時並未聽出歐陽先生的弦外之音,也不知道他的政治傾向。直到政權更替之後才知道詹的判斷是正確的。
請名流學者來校演講,極大地開闊了學生的視野,豐富了學生的見聞,使學生學到許多在課堂上無法學到的東西。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當時的國統區,敢於請左派人士來校演講,讓學生聽聽有別於國民黨宣傳的聲音,沒有一定的膽識,是不可能做到的。這也就證明了段校長並沒有把學生禁錮在象牙之塔中,讓他們遠離中國實際的意思。
1945、46 年,我剛十四、五歲,人生觀、世界觀正在形成之中。我實在很難說清楚段校長和不同思想傾向的老師,在此一年中對我人生觀、世界觀的形成,具體起到了何種作用。但我要強調的是,我的許多興趣愛好和習慣 —— 好的或不怎麼好的;為人讚賞的或被人斥責的;因其受獎的或因其幾乎墜於深淵的。諸如對國家和世界大事的特別關心,對新的事物比較敏感而想方設法涉獵,對權威人士的觀點敢於置疑甚至反駁,喜歡探討被當局視為禁區、不准平民百姓介入的問題,以及好標新立異、想入非非,好發表奇談怪論,嘩眾取寵,等等等等,似乎都是在此時此地初步養成的。
前些年我曾為許多俗事所困,十分煩惱,曾有過隱居山林清靜清靜的念頭。妻子嘲笑我:「你即使遁入空門、剃度為僧,也不會超然出世安心誦經坐禪的。你會不時地叫小和尚下山買幾份報紙,看看美國究竟是誰當了總統,陳水扁的槍傷究竟是怎麼回事,哪個國家准許克隆人,哪個地方同意安樂死,人民幣是貶值還是升值。陶淵明說:『心遠地自偏』,你的要害是不能做到『心遠』,所以煩惱無窮。」嗚呼,知我者,妻也!但她對我的某些想法和做法,凡是她不以為然的,便一概斥之為謬論異端、斥之為鑽牛角尖、斥之為不合潮流、斥之為多管閒事、斥之為沒有接受「犯錯誤」的歷史教訓(1957 年我曾因有「右派言論」而受到降職、降級的處分,直到二十二年後的 1979 年才得到「改正」)、斥之為有害於健康和頤養天年,整天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管頭管腳,令我不勝其煩。嗚呼,妻也未必真正知我也!
還應該說,段校長對學生的體育鍛鍊也是相當關心和重視的。在十分侷促的校園中,在百廢待舉,辦學經費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他竟然在學校辦公室的一側闢出一個微型運動場,供學生做鍛鍊身體之用。我記得很清楚,場內有單杠、雙杠,有秋千、浪木,有跳高、跳遠的沙坑,有籃球場以至足球場。這對今天的中小學實在算不了什麼,但在七十年前,特別是在被國民黨「焦土抗戰」和日本侵略軍「三光」政策弄成廢墟而光復不到一年的桂林,就不能不說是非常難能可貴了。當然,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很規範的,有的似乎還隱藏著某些危險因素。而所謂足球場,不過是一塊大一點但凹凸不平的草地。學生在草地的兩端,放上幾個書包和幾件脫下的衣服當球門,就興高采烈地踢開足球了。
我和同班好友詹孝乾比較愛好體育,是光臨此地的常客,還不時互相比試比試,一爭高低。詹孝乾的妹妹叫詹笑梅,比我們低一班,長得十分漂亮,常常拉著她們班的一些女同學,前來觀看我倆的比賽並喝采助威。她們班的一些男生對此非常眼熱,便無中生有地把他們班一個叫謝和瓊的女同學,硬說成是我的妹妹,我和詹要好,是互為郎舅,玩「換親」遊戲。當時他們班正在學數學中的「交換律」,便說「換親」符合「交換律」的要求。以後凡是看到詹笑梅和謝和瓊觀看我和詹的比試,他們就一個勁兒地喊「換親 — 交換律」、「換親 — 交換律」起哄,我記得起哄最凶的是他們班的林西鶴和熊紹梁幾位。
起哄,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的作用是十分微妙的。詹孝乾同謝和瓊,我同詹笑梅,連話都沒有單獨講過,當然談不上其他什麼。然而,「輿論」的力量是巨大的,起哄多了,甚至連我們自己也被攪糊塗了。首先被攪糊塗的是詹孝乾,一次學校會餐,他竟借著發酒瘋要我陪他去找謝和瓊。我當然不會去做這種傻事,好說歹說總算勸止了他。但我也被攪動得有些心猿意馬,對詹笑梅害起「單相思」來。幸好這個學期結束後不久,他們兩兄妹便跟隨父母到南京去了。否則,我也許會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來。
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常參加體育鍛鍊,實在讓我受益匪淺。如今我已進入耄耋之年,但仍然肩寬胸厚,背不駝腰不彎,走起路來虎虎有生氣,很少光顧醫院。身體老而彌健的原因非常複雜,但得益於青少年時的經常鍛鍊,卻是無法否認的一個重要因素。
我沒有肯定或否定段式斌校長治校方略的意思。因為我只做過他兩個學期的學生,對他的教育思想從未認真地思考過、研究過;而且由於水準太低,即使認真思考,也很難說出符合實際的一二三來。更為重要的是,教育以人為研究對象,而人是非常複雜的。作為個體的人,彼此很不相同,因此很難總結出作為群體的人的一般規律。我看到的事實是,凡是以人為研究對象的科學,與其他科學相比,進展和成就都相對滯後。認識並掌握教育的客觀規律,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不想對段校長本人作任何褒貶。他離校後近七十年的情況,包括他的基本政治傾向,我一概不知。前幾年附中開校友會,比我低幾班、曾做過廣西林業廳或農業廳廳長的劉鴻珍同學告訴我,政權交替之後段校長在江西被當局「鎮壓」了。會上人多嘴雜,沒有深談,不知段校長何時和因何而被「鎮壓」。
共產黨建國以來的幾十年,國內政治風雲變幻無常,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似乎至今仍然沒有終結。如果段式斌校長確實死於無辜,這篇短文,算是做過他一年學生的我,對他不成敬意的回憶和紀念。如果他死於罪有應得,此文就應算是我的「兒時記趣」好了。
嗚呼,為人、為文難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