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生難忘的記憶
人老了多喜歡回憶兒時往事,而且是那樣地清晰,那樣地留戀。
1942 年,父親因健康關係需要長期養息,遂離開重慶「文化工作委員會」,帶領全家從四川輾轉年餘,到達皖南涇縣山區吳村住下。吳村只有二十來戶人家,幾乎全姓吳。1943 年我剛五歲,在那裏度過了我的艱苦而快樂的三年。吳村是我整個童年時期居住最久的地方,我把它視同我的故鄉。
在吳村,父親帶領我們全家開荒種地。父親對待子女很嚴厲,不僅教育我們要吃苦耐勞,更絕不容許我們有輕視勞動和看不起勞動人民的思想。「文革」中,我作為臭老九的一員,在江西「五七幹校」勞動鍛鍊兩年。心裏暗自思忖,這樣的勞動鍛鍊,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經歷過了;不過,在參與的心情上,卻是與「五七幹校」大不同的。在吳村三年,一切勞動都是那麼的自然、快樂而有趣,更談不上有甚麼精神壓力和思想負擔了。
吳村山深林密,遍山毛竹林。這樣的自然環境給了我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和廣闊的活動天地。我除了在家唸書和幫助家中開荒種地之外,還上山摘野果,下河捉小魚,在河灘翻石塊抓螃蟹,在毛竹林中順著竹根尋找隱藏在地面下的冬筍,在雪地裏打滾、印臉模,在烈日下捕捉知了(蟬)和蜻蜓。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讓我有了一個黝黑精瘦而結實的身體。
吳村遠處的靄靄青山和村旁的河灘流水常引我沉思浮想,孕育著我的細密的感情。我曾經一個人在河畔發呆,看著一截枯枝、一片樹葉隨流水漂逝而忽然有莫名的傷感。當時我不明白這種心情從何而來,常反問自己:這些枯枝和樹葉到處都是,有甚麼值得留戀的呢?
吳村的山林草木的芳香,以及自種瓜果蔬菜和野菜野果的美味,鍛鍊了我的嗅覺和味覺,使我的嗅覺記憶和味覺記憶變得靈敏而多感;以後常常會因為聞到某種氣味或吃到某種食物而勾起對童年的回憶。
我的童年浸潤在各種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樹木花草之中,我得以細細地觀賞它們、熟悉它們的枝葉花果、皮紋肉色。我特別喜歡聞大哥哥新砍的柴禾捆的混合清香味道。絕大多數樹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但它們都是我童年的朋友。此後在異國他鄉每當遇到一種我多年未見的樹木花果,就會感到他鄉遇故知般的親切,佇立相視良久而不願離開。
四十年後,我在《光明日報》教育專欄發表了多篇有關學習理論的文章。我是學理科的,並未學過教育學,只是因為常常回憶起這些童年往事而產生了寫這些文章的衝動。我以為一個人在幼年和童年時期生活環境的不斷變化,生活條件的艱苦,以及與大自然的廣泛而親密的接觸,對其一生會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
開荒種地
我們全家九口人在吳村公共祠堂住下不久,父親就帶領我們開墾緊鄰住屋的西北山根邊一大塊荒坡地。荒坡地上長滿了竹子和雜樹。先是刨去竹子和樹根,把坡地改造成幾塊梯田狀菜地,然後是平整土地,撿去石頭,分墑。最後用糞肥施底肥。大哥哥在園子四周用毛竹片圈上籬笆。
菜園裏一年四季都種東西,有莧菜、菠菜、茼蒿、小白菜、烏心菜(註一)、韭菜、大蒜、毛豆、蠶豆、茄子、黃瓜、南瓜、絲瓜、六穀子(註二)、向日葵等等。大哥哥用小竹子做成二、三十個竹筒裝菜籽。
大哥哥為菜園吃苦最多,夏天頂著烈日澆水施肥,一直要忙到天快黑。肥料主要是取自自家菜園中的茅坑的漚肥(即經過一些時日分解發酵後的糞肥),需加水稀釋。澆地用的水是從一百米外的河邊一擔一擔挑來的。
我和弟弟小毛也跟著在菜園中忙前忙後。我跟著大人一起挖小坑,點入種子,天天去看它們是否出芽。看到各種種子埋入土中不幾天就冒出不同形狀的嫩芽,那麼柔弱的嫩芽竟能鑽出堅硬的土壤,且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一天一個樣地生長著,我就會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神奇感和喜悅感。
親眼觀察各類種子發芽生長的全過程,使我長大後對生命和生命力有著比別人更多的感悟。正是發源於這種感悟,我從進入耳順之年開始,一直在思索從剛柔盈虛的哲理層面探討健康長壽問題,並且一直在拿自己做著減肥試驗。我堅信強大的生命力隱藏在柔軟、弱小、虛靈、甚至枯槁和醜陋之中,剛硬、豐滿和填塞則預示著生命個體正在走向終結。我已在人類社會和自然界找到了大量例證。
全家向村民學習勞動技能
我經常看見父親向村民討教有關種菜的知識,例如,何種菜用何種肥、施肥早晚、糞肥摻水多少、下種深淺等等。後來,我們菜園裏的菜長得很好,村民反而來我們菜園參觀,交流經驗,要求和我們交換菜籽。
大哥哥、六姑、七姑都像當地村民一樣,種菜,上山砍柴和穿草鞋。他們都跟村民們學會了用當地的一種長鞭草打草鞋。先把經過處理的長鞭草搓成草繩,然後再在一個特製的長木凳上把草繩編結成草鞋。草鞋的後跟和腳背留幾個空心襻,用以穿上布繩或草繩。我有時也穿大哥哥給我打的小草鞋,並且興致勃勃地學著打草鞋,但始終沒有打成一雙像樣的。
大哥哥和六姑還向村民們學著做竹器,為家裏做了竹桌、竹椅、竹筐、竹廚等等。我十分佩服大哥哥片篾片的功夫,他片出的篾片薄如蟬翼、均勻美觀、色澤新鮮,且散發出竹肉特有的清香。
母親和六姑、七姑還跟村民們學會做豆瓣醬,我們吃的豆瓣醬都是自己做的。這種土方法做出的醬特別好吃。主要材料是蠶豆。先是把蠶豆剝開洗凈,然後用一些長長的蒿稈鋪在大匾內,把蠶豆放在蒿稈上面,等到蠶豆長出黴之後,再把它取出放入瓦罐中,加入鹽和少量涼開水,然後用一層紗布把罐口紮緊,以防止蟲子進入。每天夜晚把瓦罐放在草棵中接露水,白天收回來,約二十多天後,就變成淺褐色的豆瓣醬了。
羅花雞給我留下的一個懸念
我們養了十幾隻雞,都是母雞。為的是經常需要把雞蛋拿到蔡村埧鎮上賣錢買米和油鹽,所以除了特別原因,是從來不殺的。
大部分雞都有名字。我現在還記得其中有一隻雞身上有很好看的麻點,我們給它起名叫羅花(註三)雞。羅花雞個頭不大、精瘦,奇怪的是特別能生蛋,在十多隻雞中它最瘦小,但卻生蛋最多。這一奇怪現象成了我的一個懸念,困惑了我許多年。終於在我進入古稀之年後,我開始研究健康哲學,這個懸念給了我啟發。這是因為,說來也許有些不敬,長大後每當我觀察到瘦女、瘦男的原始生育能力比胖女、胖男強,就常常會聯想到那隻可愛的羅花雞。從而得出一個結論:原始生育力是衡量健康的標尺之一。以後,我進一步推廣出衡量健康的四桿標尺:生理標尺、心理標尺、智力標尺和性標尺。
驚見老虎,試吃蟾蜍
我們在吳村曾兩次見過老虎,而且距離很近。
我們當時養了一條狗。有一天深夜,我們熟睡中忽然聽見後門外狗叫,傳來嗚嗚的淒慘聲音。父親就起來找松樹枝點了火把,我也起來了,跟著父親一起到廚房。父親打開後門,狗一下就躥進家裏。父親舉起火把朝遠處照,我們看見幾米遠的地方蹲著一隻老虎,兩眼泛光,可能因為怕火,不敢過來。父親嚇得趕快把門關緊,再看那隻狗,脖子出血,被咬傷了。過了一些天,它終於未能挺過來,因傷口潰膿而死去了。
還有一次,父親帶領我們全家出遊,忽然看見在對面不遠處的半山腰有一隻虎在奔跑。大家都說:「啊,看見了,看見了。」可是我怎麼看也看不見。這事一直讓我覺得十分奇怪。直到五年後我第一次進學校,坐在蘇州河清中學(註四)一年級的課堂上,才發
現原來我是近視眼。
我還和弟弟小毛,在祠堂大廳牆外用長竹竿捕捉到一隻比大碗還大得多的癩蛤蟆。當時父親正在生疥瘡,聽人說癩蛤蟆肉可以治疥瘡。父親就讓母親將癩蛤蟆剝了皮,收拾乾凈,用小鍋在火爐上燉了,香味四溢。我提出這隻大蛤蟆是我和弟弟小毛抓到的,應該讓我們嚐嚐。在昏暗的油燈下,母親給我和弟弟小毛每人舀了一小杓。我看不清吃的是大蛤蟆的甚麼部位,只覺得味道鮮美細嫩,至今難忘。
吳村的竹
皖南涇縣一帶盛產毛竹。我們全家借住的公祠後面山坡上就長滿了碗口粗的毛竹,從山腳一直延伸到山頂,順著山坡往西北方向去,毛竹更是漫山遍野,延綿數里。冬天,雪花飛舞,後山仍是一片翠綠。白天看去,像是插著一根根巨大的羽毛,在風雪中颯颯抖動;暮色之中,又像是佇立著千萬青衣仙子,點頭搖曳,顧影弄姿。
冬去春來之際,竹林中另有一番神秘景象。你會在某天早上突然發現,地面上有一些尖尖的東西破土而出。啊,竹筍!青黃色的尖、毛茸茸的棕色硬殼、粗壯渾一的軀體、挺然躍然的姿勢,蘊蓄著莫測的生機和力量。它們靜悄悄地逃離地下的黑暗,在春風和細雨中一個勁地向上猛長。原先緊湊在一起的節迅速拉開距離。直至數月之後,慢慢從節處萌出竹椏,那外殼才漸次脫落,露出暗綠色的皮,夾雜在青灰略透古銅色的老竹之間,讓人一眼就能辨認出這些柔嫩的新竹。
竹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它們長在向四處伸展的竹根的節上。有時候竹根會從我們住屋的牆下穿過,在我們的床下冒出竹筍來。由於見不到陽光,竹筍變得細長,透著蒼白的淺黃色,因受床的阻擋而彎曲地生長,最終從床邊斜伸出來。每見人與竹共處一室的情景,我和弟弟都有莫名的新奇感,必歡呼雀躍。今日想來,人類來自大自然,所以從孩童乃至幼兒時期起,就已經流露出渴望親近自然、回歸自然的天性。
把竹筍切成片,用鹽水浸泡煮熟曬乾製成的筍乾,味道非常鮮美,是當地山村每戶人家飯桌上終年不斷的小菜,也是我們孩子們衣袋中的零食。後來聽人說,竹筍中含有微量的矽,多吃了容易使人變老。不過如果竹筍中真的含有矽,憑我的直覺,首先和矽聯想在一起的,倒是山裡人那像石頭一樣結實的肌膚和筋骨。
竹筍中以冬筍味最佳,尚未出土或剛露尖就被挖出的毛竹筍稱為冬筍。挖冬筍是一門技術活,要順著竹根仔細尋找,沒有經驗半天也找不到一兩顆。竹筍並不是可以隨便挖的,分大年和小年,大年不能挖,小年可以挖。我們在吳村的三年中,好像趕上兩個小年。
竹質堅固柔韌,且有彈性。當你把竹板的竹青面對著火輕輕烘烤,就會冒出油來,這時可以慢慢地將竹板育成(註五)你想要的形狀,便於製成各種生活用品和器具。竹椏、竹葉和竹根都是燒飯用的上好燃料。我們把開荒種地挖出的竹根和樹根堆滿了半個房間。冬天的晚上,我們偶爾也在堂屋的泥土地上用竹根和樹根生起一個小火堆,全家人和村上的人一起圍坐在火堆旁烤火聊天,這要算我寂寞童年中最熱鬧的時刻了。
我用竹做過各種各樣的玩具,如竹弓、竹箭、竹槍等。其實,對於山區孩子來說,竹筒本身就是一種天然的玩具,可以盛物,可以傳響。我對竹子的中空而有節的結構以及竹筒內面的一層乳白色薄膜,十分好奇。在當時紙張缺乏的山區,我常把竹筒內面的薄膜小心地撕下來寫毛筆字,或者吹氣泡玩。更使我奇怪的是破開毛竹筒,經常會發現裏面有一隻灰褐色大天牛。我反復琢磨,竹筒四周密閉,它們是怎樣鑽進去的呢?還是幼蟲鑽入竹筍內和竹子一起長大的?那麼,它們又是靠吃什麼長大的呢?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是一個難以解開的謎。
我們全家於 1946 年離開吳村。往事已經過去七十年了,記憶的堆積層在逐漸加高。新的堆上來,舊的就逐漸淡忘。唯獨那最底下的一層,那對皖南山區的童年記憶,卻似乎總是浮在後來的所有堆積層之上,永遠帶著竹葉一樣的青色,歷久而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