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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誼 —— 地久天長

剛移居美國就有人介紹我去陪伴一對洋人老夫妻,說不要求講好多英語,也不需煮飯,只需幫他們購物和洗衣,順便搞搞室內衛生,隔天做工四小時。我想,這樣的工作倒也輕鬆省事,就滿口答應了下來,沒想到見工第一天就讓我頭皮發麻。

當介紹人領我來到門前,推開那木柵欄的院門時,只見滿園雜草叢生,高可沒膝,飯廳外綠蔭覆蓋著的走廊,放著兩張灰色塑膠靠背椅和一張茶几,滿是灰塵,想必主人已多時沒享受冬春豔陽的照撫了?

我們按響門鈴後,一位神色嚴肅而冷漠,面部皮膚潔白而多皺紋,身著紅色拖地長睡袍,身軀微胖的老婦人前來開門。她步履蹣跚,說話聲音低沉而又緩慢。她領著我們進入客廳,我立即感到一股刺鼻的臭氣往鼻子裡鑽。只見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廳內光線暗淡,大大小小的櫃檯,沙發前後,過道旁邊都放滿了各色各樣人種的工藝品及動物、車船的模型;牆上也掛著各種古舊的已停擺的時鐘和人物花卉雕刻;還有各種雜物、廢物混在一起。一些台凳、沙發還用厚麻布或塑膠布遮蓋著,而且件件物品連同天花板、牆壁、門窗盡皆蛛網塵封。再往飯廳和廚房走去,同樣是積滿塵埃和油漬,膠木地板上的沙粒更讓人踩得沙沙響……我好似走進了英國影片《孤星血淚》中那位老處女的古宅中。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情緒油然而生。

介紹人告訴我,她家養有四隻貓,叫我先設法除臭。而我呢?偏偏從小就怕貓,見到貓虎視眈眈的兩眼就像見到老虎一般,只覺手心、腳心直冒汗。幸好那老婦人聽說我怕貓之後,立即將四隻貓關到後花園去,我緊張的神經才稍微鬆弛下來。

介紹工作的人簡單對話結束後,我立即硬著頭皮將她新開瓶的除臭劑全部噴灑在地毯上,十分鐘後將灰塵、沙粒吸盡,並把前後門都打開,讓其通風。誰知女主人又將門都關上,原來是她睡在臥室床上的丈夫怕風吹,而臥室又沒門,僅有一道木質珠簾隔住。那些除臭劑並沒完全驅除屋內的異味,因雜物太多。那些角落、牆根、台櫃下面無法噴藥、吸塵,誰知那四隻貓曾經躲在什麼地方撒尿呢?我奇怪,這對老夫妻怎麼能忍受這麼濃烈的臭氣,難道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在和兩位原主人簡短對話之後,我才知道,這兩位七十八歲的老人沒有子女。男主人十多年前因車禍受傷以致雙腿半殘,長期臥床,他的主要活動是睡在床上看報、看信、看電視、聽收音機,吃飯全是妻子做好送到床上;偶爾去醫院看病,也是專門請的一位黑人青年扶抱著他上車。女主人除照顧丈夫起居、飲食、大小便外,還要洗衣被、洗碗碟、餵寵物、打理花園。他們的熟食品、果菜等大多是通過電話聯繫,由商場服務員送貨上門,難怪女主人沒有精力和時間料理其他家務了。此情此景,怎不叫人產生惻隱之心呢?我頓時覺得,美國有的老人太孤獨、太可憐,即使有錢,但缺少親人照顧,又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儘管主人說對清潔衛生要求不高,但我還是暗下決心,要利用隔天四小時購物、洗衣後剩下的時間,使他們的家逐漸變樣。爐台的多年油漬,地板上、塑膠厚膜上的汙斑、沙粒、食品殘渣,洗碗槽、洗衣機及冰箱外殼上的積垢都清除後,我便主動要求幫他清掃廳堂的天花板、牆壁上的蜘蛛網及藝術品上的厚厚塵埃。誰知女主人卻以一種遲疑的眼光看著我,很久不置可否。

我們雙方大約沉默了兩分鐘,她才慢悠悠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向她那些藝術品,像嚮導領著我參觀博物館那樣,嘴裡嘮嘮叨叨地介紹個不停,也不管我是否聽得懂她所說的話。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才知道那些各式各樣、身著彩服的「人物」和其他工藝品,大多是他們青壯年時代親手製作的,是他們精心設計的心血結晶。難怪有的小人滿身塵埃,站立不穩,歪倒一邊,有的服飾變色,頭髮變灰,他們也捨不得丟棄。原來,那是他們老年生活的陪伴,那是他們藉以消除寂寞的靈丹妙藥,多少美妙的回憶可以從這些小人身上喚起啊!

就這樣,我竟慢慢喜歡起那些滿身塵埃一英尺多高的小人和動物來了。我小心翼翼地抹塵和撣灰,惟恐因用力過猛而把它們從牆上撣下來,或者碰掉它們的頭和手。這時,我才發現,這幾百件工藝品中大多數是中國式的,有的男人穿馬褂長袍,手執拐杖;有的女人著綢緞旗袍,手搖檀香扇;還有那些我在中國年畫中曾看到的穿著兜肚、紮著「沖天炮」小辮的胖娃娃。他們都仿製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看到那笑口常開的大肚羅漢,我和女主人也隨之哈哈大笑起來……我從內心佩服主人的精巧技藝,更佩服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生動表現。這樣,似乎我和他們的心又進一步溝通了。

除中國式的工藝品外,還有日本、菲律賓型的,真正屬於美國型的很少,看來,主人是熱愛東方文化的。當我問起她為什麼那麼喜歡東方藝術品時,她兩眼閃亮起來,面部也顯得慈祥和藹起來,微笑著回憶起往事說:她父親過去是海員,常到亞洲,多次去過中國,每次回來都給她帶幾件工藝品,以後就自己學著仿製起來……讀完美術工藝專業課程以後就以此為生了,沒想到一些玩具式的工藝品竟讓她這樣入迷,以致決定了她一生的志向和命運。

有一天,她的丈夫由那位黑人青年陪伴,駕車送去醫院看病了,我趁機幫她清掃臥室。與廳堂和廚房相比,那臥室算是乾淨的了,儘管床上因一直有人睡而顯得零亂些外,其餘的物品也還放得整齊,至少沒見那麼多灰塵。最引我注目的是臥室台櫃上那一對浮雕采圖瓷花瓶,仔細看去,我才明白,原來每只瓶上都刻有同樣的八幅二十四孝圖裡的故事,如《臥冰求鯉》、《哭竹生筍》、《賣身葬父》……等,而且兩只瓶的圖案是相對或相反的,真是十足的中國對花套瓶。我這個一直在中國長大,年近花甲才出國的人也從未見過。

女主人告訴我,這對花瓶是五十多年前,她父親在中國上海停留時期,從一位急需錢用的中國人手中買回來的,是她沒有辦法仿製出來的。雖然她一直都不太明白那些圖畫的意思,卻十分珍愛。可惜我的英語說得太蹩腳,沒法進一步向她解說那些故事的生動情節和中國傳統禮教的精髓,只能簡單地說,那花瓶上面的每一幅圖畫就是一個故事,都是講對父母非常愛、非常好的好孩子的故事。

幾周工作以後,我的感覺和觀念逐漸起了變化,女主人再也不是嚴肅而冷漠的了,相反,頗為活躍熱情。我做什麼事情,她有時也忙著在一旁幫手,還常常對我說:「冰箱裡有果汁和牛奶,桌上大玻璃瓶裡有各種餅乾,你可以隨時取用!」有時她乾脆叫我停下工作,陪她倆老說說話,並問起我的家事來,或者對著我輕聲哼起歌曲,可惜我會唱的英文歌曲太少,她便要求我唱些中文歌給她聽。儘管她聽不懂,卻聽得很入神。當我用中文唱起好萊塢早期影片《魂斷藍橋》中的主題歌時,她竟高興得慢慢扭動起那微胖的身軀,拉著我踏起舞步來。

於是,我們邊唱邊舞,連她躺在床上的丈夫也快樂地放聲歌唱:「友誼 —— 地久天長,友誼 —— 地久天長……」中英文男女二重唱的歡樂歌聲感染得室內那些小人兒、小動物也彷彿張開小嘴巴唱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