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刊物

網上文字版

八十憶阿姑

婆婆去世已經六年多了,最常想起她的大概是我,因為除了外子,她是與我共同生活得最久,也是影響我最深的人。

婚姻是緣份,我與外子結識在塞外的戈壁灘上,他求婚時曾說:「將來我們有了孩子可以請母親代為照顧,你仍舊能出國留學,做你想做的事。」外子是兄弟姐妹中最遲結婚的一個,他姐姐妹妹的孩子的確都曾受過外婆的照顧。但那時我們離鄉背井,是家書抵萬金的抗戰期間,這話怎能認真。可也奇怪,後來陰錯陽差,卻又實現了他的許諾,莫飛冥冥之中命運早有安排?

不久,抗戰勝利,我們返里省親,在上海結婚,去臺灣工作,兩個人帶著簡單的行囊到高雄安家落戶。

我們婚後三年,公公去世,剩下婆婆一人,生活不免寂寞。那時姊姊一家也已移居臺北,住在上海的妹妹要陪媽媽出來散心,就決定前來探視我們,並觀光寶島。來了不到兩個月,上海情勢緊張,妹妹要趕回上海與家人相聚,婆婆就被我們留了下來,當時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婆媳相處原是婚姻生活中的一項考驗,我本來就認為:既然接受了另一半,當然應該無條件地接納他的親人。而我自已的母親被阻隔在海峽的彼岸,音訊不通,這一份無處宣洩的母女之情也都全部傾注在婆婆身上了。婆婆當然感覺的到,人前人後總誇我對她真心。她對我也體恤備至:裡裡外外處處為我分勞分憂;有時姊姊接她去臺北小住,總是帶著老大,讓我比較輕鬆。

這樣過了四年,我生老三。婆婆替她取了名字,出院那天,親自來抱她回家,產婦嬰兒的需要都準備齊全,給我坐了一個真正的月子,因為奶水不足,孩子鬧夜,半歲不到就斷了母乳,婆婆乾脆把小床搬進她的房間,讓我們晚上可以睡得更穩。

婆婆勤儉成性,樂於付出,操持家務,照顧小孩,樣樣比我高明。有了老三,她對這個家更為投入。既無後顧之憂,我就追憶起留學的舊夢,機緣湊巧,我有幸三次獲得公費出國的優遇,或考察,或進修,或研究,使我教書的資格由中學教員逐步攀升到大學教授,這一切婆婆都功不可沒。

三個孩子大學畢業,先後留美,家裡只剩下兩代三人,婆婆辛苦多年,原該享點清福。但是她身體仍健,不肯退休,更不願受人伺候。七十七歲那年,還隻身遠渡重洋,到人地生疏的美國,去照顧初出生的曾孫長達一年之久。那時姐姐一家已經移民美國,她看情勢我們遲早也會赴美依親,就決定由姐姐替她申請居留(孫子不能為祖母申請),先在美國安身,等我們退休後再來美國相聚。

婆婆思想開明,個性獨立,能接受新觀念,適應新環境。但是她生活在美國,由於語言、交通種種方面的限制,有時不得不依賴兒孫的幫忙和照顧。這已非她所願;而歲月不饒人,九十歲以後,身體各方面的機能明顯退化,那種力不從心的苦惱,那種油盡燈枯的無奈,看了真令人心痛。這樣熬了幾年,最後以九七高齡無疾而終。我隨侍在側,沒有悲哀,沒有恐懼,只默祈平安起超脫,倒是後來在追思儀式中,聽孩子們憶述往事,我忍不住幾度泣不成聲。

婆婆進入我的生活原屬偶然,我們卻情同母女地相處了半個世紀。孩子的從小跟著她說家鄉話,吃家鄉菜,外子應該是最大的受益者,我則不過是個被同化了的少數。現在世隔多年,倒是我常會不經意地適時引用子婆婆說過的鄉音俚語,讓外子感到驚訝。孩子們提起以前祖母做過的美味,我必盡力仿製,有些已成了家傳的招牌產品。平日待人、處事也常想到:婆婆會怎麼說,婆婆會怎麼做,現在自已也步入耄耋之年,踩著婆婆的腳印在走這人生最後的一段旅程,顧往瞻前,更多感念,更多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