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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終生難忘的夜晚(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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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浴後上床睡覺。天氣燠熱一時未能成眠。忽然聽到裘同學在屋外高喊:「陳耀華,戰爭結束了,起來起來。」我一時有如觸電,一陣興奮遍及全身。簡直不敢相信,忙著問怎麼知道的。他說是瑞士領事館傳出的消息。頃刻之間,左鄰右舍的電話鈴聲,在這接近午夜時分響起來,諒必是互通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瑞士領事館的訊息是:日本準備接受波茨坦條件,也就是無條件投降。無條件投降是敗方沒有講價還價的餘地。如此方式的投降,幾乎是史無前例。

披衣外出,騎自行車和裘同學先到吳姓女同學家(這是當天晚上我們的第二度探訪),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大家都是既意外又興奮。有史以來最無恥最殘暴的侵略者,終於倒下去了。我感到身上每一個毛孔都舒暢。

離開吳姓女同學家後,我建議去看同系的朱姓同學,他住福履理路。我從福煦路轉入亞爾培路向南前進,到接近霞飛路時,看到民眾夾雜一些白俄(亞爾培路和霞飛路交界處附近,有一些白俄經營的小餐館,在上海的白俄大多聚居在附近。上海人稱白俄為羅宋人,俄國餐為羅宋大菜,以蕃茄、胡蘿蔔、洋蔥、高麗菜、牛肉等煮成的蔬菜雜會湯是他們的招牌湯羅宋湯。國人的羅宋湯之名,是由此而來。),在人行道上歡叫高呼。霞飛路更是熱鬧非凡。大多商店亮起燈,人行道上有些白俄,手執酒杯,舉杯飲酒慶祝。自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軍進入法租界後,夜間的霞飛路就漸漸失去光彩亮麗,終至幾乎完全死寂。就在日本準備接受無條件投降的傳言下,在此午夜時分甦醒過來。

八月十一日至十五日這段時間,對上海的民眾是一段難熬的日子,期盼之外,更是焦灼。八月十二日報紙刊載,在上海的日本軍方,十一日宣告市面上有謠言,民眾不得輕信等等。黎明之前,天色最黑。淪陷區的同胞,此時正處於最黑時刻。

八月十五日上午約十一時左右,日皇向日本全國廣播,接受波茨坦條件,全國軍民停止一切抵抗。家中原有一個八真空管的長短波收音機,已於一九四二年被偽市政府繳收,給予象徵性的補償(不得擁有七個真空管以上的短波收音機。此舉顯然在防止民眾收聽大後方或盟國的廣播,口傳對汪偽及日軍不利的消息)。我很想聽聽日皇的廣播,雖然不懂日語,至少可以聽他的聲調,到底會有多哀傷。上街去試試運氣,大喜過望。沿路商店店內有收音機的,把音量調到很大,讓路上的行人可以聽到。日皇的聲調,洋溢濃濃的哀傷。我不禁想到如果此時日皇是向日本全國廣播日本勝利,則會是個甚麼樣的聲調?那一定是勢大氣粗,不可一世的聲調。行人有的駐足而聽,有的邊走邊聽,臉上都掛著來自內心的快慰。原在路上走動的日本人,駐足朝著收音機聲音的來源,鞠躬四十五度以上,文風不動,聆聽他們皇帝的哀聲,臉上表情哀傷落寞。我看到此情景,心中非常痛快。八年前他們發動全面侵略我國,說三個月就要我國屈膝;以鬼祟技倆偷襲珍珠港而啟發對美國之戰,竟厚顏無恥說這場戰爭是聖戰,如今是誰跪下了!

八月十六日報紙刊載,日本作準備接受無條件投降之試探後,內閣內部意見分歧,主和主戰相持不下。最後日皇召開御前會議,六位大臣奉召與會。投票決定,三對三,最後由日皇敲定主和。主戰大臣之一陸相南次郎,事後切腹自殺。

事實上,兩顆原子彈震潰日本的鬥志,促使其從速投降,是救了日本。倘若曼哈登計畫拖慢半年才完成,則美軍將會在日本本土登陸,勢會將日本夷為平地。除工業基礎、交通網絡完全被破壞外,死亡的軍人和平民恐會是廣島和長崎死亡的總人數(約五十萬人)之五倍至十倍。原子彈的早日出現,無異反為日本保存元氣。

再有一點,當時有人認為美國的原子彈,為何捨東京而投於廣島及長崎。按理東京是日本的神經中樞,摧毀東京,將日本政府高層一舉殲滅,日本將無法繼續作戰。數年後,陸續看到一些報導,當時美國最高當局,對投原子彈的目標城市作過一番考量。認為投在東京,日本高層人員全部喪命,則可以代表日本政府出面求降的人都沒有了。對投原子彈也作了良心上的一番掙扎,於是在使用原子彈可以使日本政府膽寒,從速求和,不需要美軍在日本本土登陸,減少犧牲美國人的生命考量下,就只好讓廣島與長崎的無辜民眾喪命。

反之,當年倘若日本擁有原子彈,而且有投擲系統可以攻擊美國,則以日本沾沾自喜的鬼祟偷襲技倆及猙獰面目,原子彈投擲在華盛頓,似無庸置疑。

時光如梭,今年四月下旬,我到上海參加滬江大學一九四五屆畢業六十週年紀念活動。同系的朱姓同學對我說:陳耀華,你可還記得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夜晚,你到我家,我應門時你劈頭的第一句話:「The war is over!」

我當然不會忘記,終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