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夜晚,對我而言,是一個終生難忘的夜晚。
那時候我在上海,已大學畢業,六月底剛在美琪大戲院行過畢業典禮。我們這一屆的畢業生,在日軍的鐵蹄及偽政府的管制下,渡過七個學期的暗淡、毫無血色的大學生活,終於畢業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屆同學,根本沒有工作可找,大家都閒著等待勝利來臨。
歐洲戰場,納粹德國已在五月九日投降。亞洲戰場,日本早已不是強弩之末,而是弱弩之末,仍作困獸之鬥,高喊一億特攻,一億玉碎。
沖繩島的戰事已結束,眼看美軍下一步將在日本本土登陸。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國空軍分別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八月七日上海的申報刊載,日本政府宣稱敵人使用新型武器,一位親王戰死,錯愕驚恐之情,溢於言表。其實那位親王怎能說是戰死,只是在毫不知情之下被新型武器化為灰燼,戰死之詞從何說起,難道在原子彈落下頃刻間,他原想鼓起神勇的大和魂,升空去抵擋一陣嗎?
兩顆原子彈震驚全世界,也震潰日本繼續負隅頑抗的意志。
那天晚飯後,同系的裘姓同學來找我,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去找一位同屆工商管理系的吳姓女同學。在她家中聊了一陣,免不了談到戰爭何時結束,我說:「說不定今晚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戰爭已結束了。」戰爭結束的確切時間,比戰爭開始更難預測。戰爭開始可以從雙方關係惡化程度,外交運作,集結軍力情況看出端倪;而戰爭結束,則只要一方對戰勝已完全絕望,鬥志已失,縱使仍有龐大軍力,隨時可以豎白旗。兩顆原子彈的威力,正對日本是否繼續負隅頑抗作考驗。
一九四五屆畢業的同學,是一九四一年九月進入滬江大學的。自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滬戰開始,滬江大學就失去在楊樹浦的校園,侷擠在公共租界圓明園路,真光大樓的二樓和三樓,念化學系的學生,上午在真光大樓上課,下午做實驗則在南京路的慈淑大樓。
我們上大學還未讀滿一學期,就爆發日本偷襲珍珠港,掀起美國對日宣戰。第二學期滬江大學停辨,由滬江大學校友會接辨,改名滬江書院,校友朱博泉先生任院長(約兩年後朱先生任校董會董事長,改由滬江大學首屆畢業生鄭章成博士任院長),學校院系仍如滬江大學,概括承受滬江大學學生。此時美籍教授,均已被日軍囚入集中營。
日本偷襲珍珠港後,當天早上十時左右,日軍自蘇州河北的虹口區(原也是公共租界的一部分,八一三滬戰開始被日軍盤據)開進蘇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接收公共租界的行政機構工部局(不久之後,由南京偽政權的上海市政府接手),法租界的行政權,則仍在法國人手中(直至一九四三年一家乾洗店的一個店員在法捕房中被施刑虐殺,觸動公憤,南京偽政權收回法租界)。
原來,法租界和蘇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新聞界稱它為孤島。如今孤島被淹沒了,水位升到每個人的頸部,僅有頭仍露在水面上,岌岌可危,隨時會溺斃。新聞界很多人士,遭此劇變,如果走避或匿藏不及,必定是被捕、囚禁甚至處決。因為當時孤島中新聞界絕大多數是愛國的忠貞份子,一向痛詆日本,批評汪偽。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申報和新聞報繼續發行,但一夕之間,已由汪偽爪牙進駐,改頭換面。
滬江書院的學生,除了上課以外幾乎完全沒有社團活動及交誼,本來教會創辦的大學是最注重社團活動的,滬江書院雖然承接滬江大學,但在孤島已被淹沒的情況下,社團活動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學校不加鼓勵,學生也小心翼翼。由於沒有社團活動,同屆而不同院系的同學,沒有機會互相認識。或許因為大環境惡劣,大多數同學有某種程度的自我封閉。
偶然的機緣,我們化學系的同學認識了不同屆的工商管理系同學,而且熟悉起來。一九四五年元月,上海各大學的學生假位於八仙橋的中華基督教會舉辦助學義賣活動。物品是向廠商捐募或學生自行製作的。各界對那次活動的反應很好。滬江書院參與這項活動的同學,以一九四五屆的工商管理系和化學系的同學為主。於是在此之後,這些同學接觸日漸頻繁,同學之誼大為增進。
麥克阿瑟以澳洲為基地的美軍進行跳島戰術,大概自一九四四年起,已使日軍節節敗退,美軍攻佔某一島之後,跳過反攻路線的一個島或二個島,而攻擊較遠處的島,稱為跳島戰爭。此時南太平洋的制海權和制空權,已完全在盟軍手中,被越過的島上的日軍,等於是無效的兵力,無法撤退,也缺補給,美軍以此方式,任由島上的日軍枯萎,無法對美軍造成傷害。在這段期間,上海的報紙有時會出現日本兵在南太平洋作戰的文稿譯文。有一次申報刊載一篇「密林行軍」,描述日軍撤退不敢走空曠的路,因要避免被轟炸,因而在暗無天日的密林中行進。他們既飢渴又疲乏,一個人接一個人,手牽著手成單行拖著沈重的步伐進行。儘管走在前面的人小心翼翼,每踏一步都得試試是否可以承受身體的重量,然而旁邊可能就是泥濘濕地,有時腳步不穩的,採到旁邊的泥濘陷下去,前後牽著他的手的人乏力將他拉上來,只好放手。這種慘像,日軍居然任由他發表,真是奇事。也許洞察敗象已呈,紙包不住火,只好任其逐漸透露。這種報導,與一九四二年日軍席捲荷印、新加坡、菲律賓時,上海申報的標題:「何物 ABCD 陣線,我軍奮起一擊即滅」那種氣勢,有天壤之別。(ABCD 分別代表 America(美國),Britain(英國),China(中國),Dutch(荷蘭))。
吳姓女同學說他們同系的一位女同學,在那天早上搬家。這位女同學原住亞爾培凡爾登花園(亞爾培路的一個花園小洋房住宅區)。那時盟機時常轟炸上海,目標是日軍的設施,炸彈從沒有落在原法租界及蘇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中。不過外間傳說日軍憲兵司令部盤踞的那棟十三層樓的大樓,將是轟炸的目標。這棟大樓就在凡爾登花園附近。這位女同學的家長為了安全,倉促搬離。
辭離女同學後,裘姓同學和我去探望那位剛搬家的女同學。冒失作不速之客,真有點不好意思,但也代表一份關切的心意。稍作片刻我們就告辭。臨行前,我又說:「說不定今晚睡一覺,明天早上醒來戰爭已結束了。」[下一篇:一個終生難忘的夜晚(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