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在三藩市的大街小巷或公車上,常常能看到收揀廢物的人 —— 大多為黑人或華人。他們在垃圾桶裡翻找,用小車推著大大、沉重的黑色塑膠袋,袋裡裝滿了玻璃瓶、易開罐和礦泉水瓶或廢紙。起初我覺很不理解,因為美國看不到像中國城市裡那樣的「廢品收購站」店鋪,所有廢品都是由各家分類,自覺放入各家自備好的藍、綠、黑色大垃圾桶裡,每週固定日期由廢品公司於清晨統一收取,且不付費,而這些拾掘廢品的人,究竟把廢品推到哪去?花費時間和勞力能換到生活費嗎?
後來,聽人解說才知:有些大型超市有收購,一個易開罐或一個礦泉水瓶可換回五美分。別看不起這小小的五分錢,這生意不需本錢、不用租店鋪、還不必交稅,有的人來美二十多年,全靠交廢品賺錢還買了房子叻!原來對於沒正當職業的人來說,這,也是一種謀生的手段和方式啊!起碼讓政府減少了一批靠救濟金或失業金生活的人。
(二)外來的拾荒者
聽到這些說法,不由得讓我想起四十年代時期看到的一位拾荒者。比起眼前見到的這些拾荒人就可憐得多。外婆隔鄰家住著一個四十到五十歲的老頭子,按現代的說法,應該算是中壯年,不算老,但因他衣衫襤褸、愛喝酒,常因酒癮發作而全身顫抖、抽搐、佝僂著背部、清鼻涕長流,顯得很蒼老。
這老頭兒好像沒有名字,也不是重慶人。左右鄰居都叫他「荒籃兒」(重慶人的兒化音)—— 因他每天挑著一對淺淺的空竹籃沿街叫喚:「有玻璃瓶、破銅爛鐵拿來賣錢,有舊鞋舊衣褲、舊手電筒賣錢嗎?……」起初,似乎他還有點「本錢」,常常會收回一些舊衣物、鞋子、玻璃瓶、手電筒等,拿到河邊清洗乾淨,或動手修理好手電筒、破舊鞋等;第二天出門將那些修整一「新」的舊貨賣給需要的人,然後又將賺回的錢拿去買另一批舊貨,再整理好又賣出……這樣反反復複地收舊賣「新」,似乎一個人的生活也還過得去。
遇到休息日,他還把頭髮梳理得油光水滑、衣著整潔,雖然沒有西裝革履,但那件白襯衣、那條略帶「刀片」、筆挺的長褲和腳蹬的力士鞋也還煥發著他身上的青壯活力。鄰居們看到他那一身打扮 —— 比平時振作了許多,都驚詫地問道:
「喲!荒籃兒,今天這麼漂亮,是要到哪去相親嗎?」
「沒那回事兒!只是去喝點兒酒嘛!」他淡淡地回答。自然問話的人也不好多問下去。
(三)原來是個窮酒鬼
日子長了,一些人才知道:原來「荒籃兒」在老家長壽縣是結過婚的,因父母早逝,他獨自在一個小鎮上做香煙小生意,但自己從不抽煙,唯獨愛喝酒,常常把賺得的一點錢拿到酒店一次就喝光。雖從未因喝酒撒野、發瘋,卻常常沒錢給老婆購買油鹽柴米,害得老婆餓肚子。老婆勸不轉,罵也不改、打他更不行,眼看那個小香煙攤都撐持不下去了,老婆只好離開他改嫁了。而他呢,嗜酒如命、舊習不改,沒錢喝時就借,借了又沒錢還,別人說他「比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無賴多了」,在長壽成了有名的「酒棍」、混混。因「酒棍」臭名遠揚,在長壽、在小鎮上立足不下去了,才跑到重慶來混 —— 以為大城市收破爛也可賺錢度日。
瞭解他的一些往事後,有的人看不起他,覺得他喝酒過分,連老婆都不要他了。有的人卻反倒同情他了,覺得他光棍一條,拾荒過日子很可憐;加之嗜酒,生活極不正常,故常有人免費施捨一些廢舊物品給他去賣,或送舊衣服給他穿。這「荒籃兒」也不是為酒毫無良心的人,有一次他收得一雙舊的半高跟鞋,鞋跟部有點歪斜,鞋面有些擦痕,他拿回來磨磨塗塗,修整後煥然一新,少說也可拿去賣十塊錢,可是他沒拿去賣,而是送給了不收他租金的房東老太太的大女兒穿 —— 除感恩外絕沒別的意思。因房東老太太丈夫早去世,膝下五個兒女年幼,家中缺少男勞動力,故他也常幫房主人做點粗重雜活,挑水、推磨呀什麼的;房東老太太有時見他晚歸挑著一擔舊貨,滿身酒氣,實際肚內空空,也會送他飯菜果腹,那「荒籃兒」則狼吞虎嚥地把飯菜一掃而光。總之,他們彼此相處很是融洽。
年復一年過去了,「荒籃兒」沒有為自己加添過任何衣帽鞋襪,收舊賣「新」賺的那點錢全都用在喝酒上了。剛來重慶穿的棉襖有幾處已露出不少「豬油」(白色棉花),那雙力士鞋也破得「前賣生薑,後賣鵝蛋」(露出腳趾、腳後跟)了。夏天一件背心褂子,一雙草鞋,在火爐式的重慶還過得去;寒風凜冽的冬天呢?除了酒能起到點禦寒作用外,他那件棉襖就沒法保暖了。再說,冬天寒風刺骨,也不好再沿街叫賣,賺不到酒錢又何談「借酒禦寒」、「借酒澆愁」啊?多數時間只好躲在房中,抄著兩手、瑟瑟發抖;尤其在酒癮發作時,只見他全身哆嗦,兩手發顫,清鼻涕長流,有時還把自己僅有的、稍像樣的單衫都拿去換酒喝了。附近住著的老街坊從未見過像他那樣嗜酒如命的人,自然也沒誰會可憐他給他酒錢 —— 人們說:「給他酒錢等於『肉包子打狗』—— 有去無回。」不過「荒籃兒」也自覺,從不向誰借錢喝酒 —— 也許擔心留下臭名沒法在重慶立足吧?
(四)街頭流浪後住閣樓
房東老太太家要修整房子了,她自己一家投親靠友搬出去暫住,叫「荒籃兒」自行解決住處。他既沒錢又沒親友,到哪去安身啊?修房那一段時間,誰也沒看到他,不知他在哪裡睡覺去了?後來才聽說,大賓館、大餐廳前、後門的凹凸處,半夜常有「流浪漢」蒙頭大睡,且酒氣難聞。大家猜想:也許就是「荒籃兒」了。有好心人曾經還在半夜給他送舊被子去加蓋呢!
房東太太的新房子修好了,在樓梯拐彎處旁邊開了一個半截小門 —— 原來是在一樓的兩個小房間頂上,多加了一層樓板,形成一個閣樓,想以此作為放雜物的地方。人從樓梯拐彎處的半截小門鑽爬進去只能彎著身子,不能直立。「荒籃兒」回來了,他到處瞅瞅看看,終於看上了那個閣樓,雖然空間低矮,但很寬闊,於是主動向房東太太提出:
「老太太,我就住那個矮閣樓上好嗎?你說該付好多房租啊?」
「你真的願意天天爬上爬下,貓著腰進去,只能坐、不能站啊?」老太太遲疑地問。
「願意、願意!一個人睡裡面,好寬敞、好暖和啊!」他興高彩烈地不斷點頭。
老太太說:「原本想放雜物在裡面,一時還空著沒放什麼,你想住就先住吧!房租嗎?算了、算了!本來就是不住人的地方嘛。」
就這樣,「荒籃兒」自此就住上了空間只有半個多身子高、有十六平米大的閣樓。他在地板中央鋪上破舊的草席、褥子,再放上疊好的被子和剛洗過的舊枕頭,「床」邊一個紙盒裡有幾件破舊衣服和一雙舊布鞋,最心愛的還是那個小玻璃酒瓶,端端正正地放在枕頭的另一邊,瓶裡好像還裝有半瓶酒,大概晚上不愁沒酒喝了。一切安排妥當後,「荒籃兒」彎身走向門口,「梭」出半截小門兒,轉身細看,好像從視窗看風景樣,欣賞著自己佈置好的「臥室」,感到心滿意足。
(五)把死鵝當「廢品」出賣
老太太在不大的後院餵養了幾隻雞和一隻鵝,母雞生蛋「各嗒、各嗒」地叫,令人歡喜,可那只鵝,從小餵到大,叫聲也隨之大起來,「嘎 —— 嘎 —— 嘎」,真吵死人了!而且它一拐一拐好像闊佬樣,大搖大擺地走過去,脖子伸得長長的就往雞子們堆裡戳過去,嚇得雞子們到處飛跑。老太太的五歲小兒子最怕那只鵝的嘴戳過來,而那鵝見到他就是喜歡伸長脖子去戳他,每次都嚇得他哭叫著退縮。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一天聽不到肥鵝的叫聲了,老太太的大女兒去後院看,才發現那白白的肥鵝已倒在籠子裡不動了。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兒女們都說:「把肥鵝燉來吃吧!」老太太一向仁心慈善、拜觀音,哪裡肯宰殺死鵝呢,堅決不同意兒女們的意見,最後她決定:「叫荒籃兒找個地方去把鵝埋了吧!」兒女們自然拗不過老媽的決斷,只好不吭聲了。
再說那「荒籃兒」,自接受了埋死鵝的任務後,第二天清晨找來一個大麻袋,把死鵝一裝,立即提起麻袋就往外走,老太太趕忙阻止他,說:「你到江北那邊找個地方埋吧,如果有人要你交錢,你就交吧。」說著說著,老太太隨手就遞給他二十塊錢。
「荒籃兒」收錢、出門了,兒女們嘀嘀咕咕悄悄說:「說不定荒籃兒把死鵝拿去賣錢買酒喝呢!老媽真傻,還給他錢,是給他付感謝費酒錢吧?」
那天晚上很晚了,「荒籃兒」才回來,依然是滿身酒氣,滿臉通紅,問他話,什麼也不回答,直接就往樓梯拐彎處的小門鑽。房東老太太也感覺詫異:「難道他在外面和別人發生了什麼爭執?好歹也該向我交待一聲嘛!怎麼?……」 見他已鑽進閣樓,也就不好再追問了。
俗話說「天下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情就那麼湊巧,鄰居中有位親戚從江北來家玩,茶餘飯後彼此閒話古今、飲食、娛樂、親朋交往,說到有人曾賣給他一隻死鵝,剖開看見血色鮮紅,想必不是毒藥致死,所以就買下,紅燒一部分、清燉一部分,請人共飲酒,吃得皆大歡喜。鄰居主人問:「花多少錢買的死鵝?是什麼樣子的鵝?賣死鵝的人啥樣子?」
來客回答:「一個穿著背心褂子、腳登草鞋的半老頭提來賣的,雪白毛死鵝,我花了二十塊錢買下。怎麼啦?你們刨根問底的……」
鄰居主人笑而不答說:「沒事、沒事,隨便問問嘛!」
事後,那位鄰居主人悄悄把這位親戚講的事情告訴了房東老太太。老太太覺得自己受了矇騙,心裡一陣懊悔,連說「真是罪過、罪過!」沒想到自己吃齋、唸佛多年,不殺生,且發善心周濟窮人,竟被一個認為「可信」的酒鬼騙了,說:「他怎麼能把死鵝當收的『廢品』拿去賣錢啊!」氣得她幾天不理那「荒籃兒」。她的兒女們呢?真恨那「荒籃兒」貪心、不守信用了,「欺騙我們老媽」。「荒籃兒」呢?自知有愧,沒臉見老太太一家人,只好一早就出門,很晚才回家。彼此之間好似隔著一道牆般。真應了那句老話:「人不要臉,百事可為」。
(六)兩次過年
春節快到了,以往買炮仗、推磨磨糯米漿、貼對聯、掛燈籠等節氣要做的事,都由「荒籃兒」幫忙打主鋒,可是今年,老太太的孩子們都一起上陣,自家忙著,不叫他幫忙了。
「荒籃兒」也自覺沒趣,只好貓在閣樓上喝酒、睡覺。除夕晚上,孩子們幫媽媽包湯圓,老太太說:「多包點兒,晚上端給荒籃兒一碗!」男孩子們噘起嘴巴說「好吧、好吧!」於是,悄悄把紅辣椒粉、辣椒醬拌在糖心裡,包了十個。晚上老太太先煮了幾碗湯圓拜神,說:「你們幾個要吃自己去煮吧!」孩子們煮了一大碗,由老二男孩送去閣樓給「荒籃兒」叫著:「喂,收荒的,過年了,吃碗湯圓囉!」把一碗湯圓放在閣樓門內,走下樓梯,幾個孩子跑到房間裡笑得在地上打滾了,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好開心。大年初一早起,「荒籃兒」下樓伸懶腰,順便到廚房洗碗,老太太笑著問他:「昨晚的湯圓好吃嗎?」
「好吃、好吃!又甜又辣,從來沒這麼好吃的湯圓啊!」他興高彩烈地回答。
「啊!……」老太太吃驚地呼叫一聲,沒好再問。事後走進房間把孩子們罵了一通。
大約又過了一年,該是準備過年的事了。因天氣極冷,大家都留念被窩的暖,起身得很晚。老太太起床做好早餐後才叫孩子們起來,順便走到閣樓門也叫著:「哎!荒籃兒,今天我有事走不開,請你幫我去辦點年貨吧!」—— 沒有回應之聲,難道昨晚喝酒太多睡過頭了?老太太不便推門叫,只好走下樓梯進了房間,叫大的老二男孩去叫荒籃兒。男孩叫了幾聲,仍舊沒有回答,孩子只好推開小門,見他蓋著被子直挺挺地睡在他那「床」上,一動也不動,孩子就爬進閣樓,低著頭走過去推他,還是沒反應。孩子才大喊大叫起來「媽媽,你來看啊,荒籃兒死了!」這才驚動起老太太和幾個孩子,都擁擠到樓梯拐彎處來看。老太太叫男孩子用手在他鼻孔前試試「有沒有出氣?」孩子說「沒氣了!」老太太這才相信:荒籃兒確實是死了。趕忙唸一聲「阿彌陀佛!」還說:「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求你讓他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時間已接近年關,大家都在忙著辦年貨,準備祭「灶神」、做過年食品,找誰去處理死人之事呢?家裡又沒壯年男士做這種事情。有鄰居出主意:到街上隨便找個「下野力」的人來背走,扛到江北,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算了!可老太太覺得這樣好像「對死者太不敬」。
結果還是託那來搬屍體的人去買了一口薄板棺材,讓那人幫死者穿好衣服,蓋上被子,把他收斂入棺,讓兩個「下野力」的人抬出去,準備埋掉。臨出門時,老太太還在門口燒紙錢叻。
就這樣簡簡單單處理了那個嗜酒如命的拾荒者 —— 結算下來,老太太前後也花了一百元左右喪葬費,她心裡覺得:總算對得起這個幾年來常幫自己做體力活家務事的、可憐的、孤獨的酒鬼老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