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春,我從日本佔領的淪陷區北平,和幾位不願受奴化教育的男女同學,背著簡單的行囊,身上藏著大學二年上期的學生證,坐火車直抵太原,接著就徒步奔向祖國大後方。我們日行三十里,夜宿荒村小店;又偷渡黃河,闖過敵人封鎖線,終於抵達了西安,踏上了祖國自由的土地。當時政府在各地都設有「戰地青年就學輔導處」,專管接待從淪陷區過來的學生,並解決食住及安排就學等事宜。又把我們的證件寄到遠在重慶的教育部,不久就被分發到距離較近的國立西北大學就讀。
西大位於陜西省城園縣,氣候四季如春,雖在戰時,卻有如世外桃源,從未受到空襲的威脅。老百姓也都純樸厚道,安居樂業,一片祥和景象。我們到了學校,就有早期過來的同學及同鄉加以熱情協助,有如親人一般。在國難當頭,猶能有這樣安定的環境讀書,又管吃管住,真像遊子回到了家一樣的舒適,相信每位同學都有這樣的感受吧!
學生們每天除了上課之外,也有社團的組織,如國劇社,話劇社,以及球類比賽等等。各類人才,大顯身手,頗不寂寞。大家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茶館」,泡一「碗」茶,拿本書坐在籐椅上,可以耗上大半天。或閒聊、或開會,都以這裡為聚會之所。此外,春天去桃林賞花,夏天去漢江游泳,秋天則去橘林遠足。打牙祭就到門口的「老鄉親飯館」吃碗羊肉泡饃。晚上餓了,買塊「鍋盔」夾辣椒醬,大家邊吃邊聊,樂在其中,這些享受已經叫我們心滿意足了!個個雖然都是窮光蛋,卻並不自卑,每人心中全都充滿了鬥志與信心。
在抗戰的大時代中,學生們雖然能安定的讀書,但更關心看國家大事:「敵人打到那兒了?」「政府又有何宣示?」都在時時注意中。其間有兩件令人難忘的事永遠刻在我的腦海中。一是在一九四四年冬,日寇雖受挫於盟軍的猛烈轟炸,卻對我方做垂死的掙扎,以致前方戰況險惡。政府乃發動「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鼓勵知識青年從軍報國。於是各校熱烈響應,大家踴躍報名參加,我們女同學也不落人後,紛紛前往簽名。經過校方的篩選,只讓一部份學生前往。在東北同鄉中有兩位同學入選:一是魏劼、一是張廷贊。他倆出發前夕,我們所有的同鄉都齊集在一位有家室的同學處給他倆踐行,小小的房間裡,或坐、或立、或蹲,擠了滿滿一屋子人。聽魏劼說:冬天來了,他有毛線想求女同學織件毛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要走了…。我們三個女生 – 孫汝琴,王淑梅和我馬上開工,倆倆同時動手,三人以接力方式,在一夜之間織成了這件毛衣。當他早上踏上征途時,就穿在身上了。
大家雖一夜聚談未睡,卻仍然精神十足,送別的隊伍排在操場上,當法商學院院長曹國卿鄉長上臺講話時,只見他開口喊了聲「同學們」!就兩腮顫動起來。大家聚精會神的注視著臺上,原來他竟然泣不成聲,於是全體同學都哭成一團。沈默許久,曹院長才平靜下來,說些鼓勵關切的話,有如家長叮囑子弟般的諄諄告誡。接著大家齊唱「義勇軍進行曲」(也就是現在中共的國歌),真是慷慨激昂,悲壯動人!這一幕讓我記憶深刻,如在目前。
另一件就是一九四五年八月,當時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時,我們因地處僻壤,既無電視,也無收音機,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這個喜訊。當時每個人都歡喜若狂,又笑又跳,像發瘋了似的,心中編織著美好的未來,滿懷著幸福的憧憬。於是有人建議:各人把身上僅有的錢湊起來,奢侈一下,相約到城裡最好的飯館去大吃一頓,盡情的慶祝一番,男女同學相互敬酒,你敬三杯,我也敬你三杯;我從未喝過酒,而當天卻不知喝了幾個三杯?還好,只覺得頭暈暈的,卻口裡還在講個不停,也笑個不停,這真是難忘的一天呀!
一九四六年夏,母校遷往西安南門外戰幹團舊址,我又在新校舍讀了一年,於一九四七年畢業,即束裝返鄉,和母校一別至今。中間的五十餘年裡,我由東北而台灣,由台灣而美國,從青春而白頭,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淚水,經歷了多少辛勤苦拼,以無比的毅力與勇氣,刻服了無數的艱困險阻,走遍了天涯海角。這些力量的來源,都是母校的培育之恩,也是國家之所賜,讓我受用無窮並終生感念不忘。如今雖身在國外,卻心繫有如娘家的祖國和母校,以及當年患難與共的朋友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