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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連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謹以此文記念往昔患難弟兄。

中華民國國軍數百萬大軍中,不知道有多少個第三連;第三連連長也只是個芝麻官,做不出甚麼驚天動地大事。但這一百五十幾個弟兄的第三連,曾經入死出生,防守南京門戶,掩護全師撤退。

1948 年梢,徐蚌會戰國軍失利,與共軍隔長江對峙。國軍沿長江南岸佈防,也在江北各渡口設下橋頭堡嚴命固守,遲滯共軍過江行動。防守橋頭堡的全是步兵連,幾乎都受到共軍強力攻擊,戰況激烈。

1949 年 4 月 1 日,第三連奉命接替南京北岸通江集橋頭堡陣地防守任務。當時年少氣盛,一無恐懼,整天加強工事,夜晚巡邏各陣地角落。有時也去看看江上明月,唸唸杜甫「月湧大江流」、「天地一沙鷗」等詩句,排遣寂寥。

通江集橋頭堡西接浦口,有重兵防守,夜晚燈光明亮。東鄰棲霞山對岸橋頭堡,入夜喊殺連天,聲聲震耳。再東是龍潭對岸橋頭堡,已被共軍攻佔。

有一天陣地前出現一隻狼,弟兄們大快朵頤,將狼心留給連長。有居民久病求狼心作補,當即奉讓。

其間副團長曾來視察,當眾說了一句:「你們在這裡是肉包子打狗。」此話很不得體,但事實確也如此,小小一個第三連連長,只能坦然承受。

通江集以北,有條滁河,滁河北岸,有共軍部隊。我看到他們步哨,知道是第三連對手,必有一戰。想不到才半個月,第三連即由友軍接替,調回江南歸建。

1949 年 4 月 21 日,全軍連長以上幹部集齊南京黃埔路軍部大禮堂開會。抗戰前,這裡是黃埔軍校,勝利後是國防部,現已隨政府遷往廣州。軍部開會不久,突然宣佈散會,要求各級幹部立即返防。

回防前,我請幾位參加開會的軍校同班同學吃館子,算好兩塊大頭夠用。一頓飯時間,金圓券貶值不停,居然兩塊大頭有找,這也是大局惡兆。

第二天營長集合各連長,要求立即將攜帶不便的笨重軍品留下,明天一早過長江打遊擊,乃聽命請村中小學老師照顧。

第三天,也就是 1949 年 4 月 23 日。第三連並沒有過江,而是轉往南走。路上看到火車擠得滿滿東開,一架架飛機東南飛,京杭國道塵土飛揚,車水馬龍,再聽到踉蹌趕來的特務長說看到共軍抓走我們撤電話線的通信兵,這就是國共戰爭中的南京撤退了。

簡單的說:江陰要塞司令戴戎光變節通敵,共軍就在我們軍部開會那天從江陰大規模渡過長江,趕到國軍撤退部隊前面,嚴陣以待,靜候國軍投其羅網。

國軍部隊必須兼程前進,超越共軍,才能脫離戰場。可是京杭國道上人車爭路,蜂擁紊亂,行進難以掌握。第三連不停地走了一天一夜,我竟然睡倒路肩,醒來只見身邊睡滿第三連弟兄,車陣則早已不見。接著是連日大雨,衣物全濕。走到南渡地方,前路已斷,必須改走小徑。師改為戰備行軍,第三連受命擔任走在全師最前面的尖兵連。

前面的泥濘羊腸小徑,兩邊是水田,軍車、重炮、馬匹、眷屬、大肚子的太太,都難以行進。大軍未帶糧食,因糧於民,苦了百姓。小徑只容一路隊形行走,一師隊伍拉長數十里。民糧被前面部隊吃光,後面部隊趕到時已無以為繼,幾天下來,叫苦連天。乃聞後衛團長向師長下跪,懇求將他們調為前衛。

走到浙江吉安和安徽廣德交界地方,前面發現共軍。當晚,第三連涉水渡過一條小河,佔領前哨陣地,用望遠鏡可以看到前方高地敵影。一夜無事。

拂曉,第三連回頭渡河,變成後衛,那個後衛團就在這個要緊關頭換成前衛。第一波衝進共軍陣地,全團瓦解。第二波衝進的是師主力 ,遭遇相同。第三波衝進的才有第三連。這時,共軍陣地有了缺口,衝過時,左前方大批共軍跑來包抄,慢了一步。

第三連繼續前衝,已無阻擋,只見遠處一名敵兵,即開火射擊。這人跑得快,逃過一劫。第三連也曾俘獲一敵兵,卻在夜裡逃逸。人的造化不同,戰陣之中見分曉,第三連似也如此。

第三連會合營長後,順利過孝豐,走杭州。途中出現另一條長長隊伍,綿延十數里,全是散兵遊勇,三五成群,無人率領。高級將領在撤退首日,即乘車到杭州。大軍在後被切斷,不能統一指揮。此時亦未見收容散失兵員,平白喪失數萬大軍,一敗塗地,令人嘆息。

第三連曾在西湖邊陳英士銅像前稍事休息,見湖上遊艇蕩漾,還是一派承平景象。最後到蕭山西興集中,領取薪餉,換上夏裝,才知道好好一個師已殘缺不全,師長和兩位團長都沒有過來,營也丟掉兩個連。

十來天衣不解帶,鞋子也沒脫過。浸水過久,兩腳被水泡得發漲,腳掌肉重疊擠壓,行走困難。幸而弟兄有妙藥,塗上很快復元。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軍中還有的是能人。

杭州已無力設防,兩三天之間,部隊即向寧波撤退。第三連成了師的主力,再受命為掩護師撤退後衛,走在全師最後。

這一段撤退反其道而行,就是慢,日行十數里即止,卻也領略到江南富庶風光。原來第三連要掩護的不止是師,還有大員,包括首都衛戌總司令、浙江省主席等人。每到一處,都有地方官歡迎接待,牆上留有紅綠貼紙。此外也有軍品,後來轉移舟山群島使用。

後面追擊的共軍並未放鬆。一天下午通過酒鄉柯橋,休息下來。忽然營長命令第三連折返柯橋築工事拒敵,當即遵命行動。可是當地水道縱橫交叉,一時走不出來。最後繞到公路,見師參謀主任帶人在一個橋上佈防,問我去那裡,我回答去柯橋,他命我守這個橋,不去柯橋,找來營長,他們一起向東撤去。

其間第三連指導員曾向參謀主任訴苦,說怎麼老是第三連守前守後。指導員對第三連弟兄的勞苦感同身受,仗義執言。但參謀主任未必能或是願意處置此事,因為那是營裡的事,他不能越俎代庖。

第三連依指定時間撤離那個橋,連夜走杲埠見到營長,就此結束後衛任務。原來到了駐守紹興國軍部隊防地,應敵接戰是他們的任務。

近午時分,遠處傳來兩軍交戰槍聲。如果去了柯橋,這槍聲應該是第三連在和敵軍交手,第三連很可能成了打狗的肉包子。結果:沒有這個「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