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誕節長週末在家整理雜物,在客廳櫃子的角落我看到了一幅油畫寫生,那是我四十幾年前當知青時的畫作:家鄉譚江邊雲淡風輕,靜謐的江水逶迤向前流淌著……睹畫思人,許多陳年往事不禁湧上心頭。
我從小愛畫畫,家鄉廣東開平出過許多著名畫家,比如原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司徒喬,旅法畫家司徒林,廣州美院的郭紹鋼、周樹橋等等。教過我的就不少,可是我終究沒有成為畫家。
小學上美術課,有時畫北京天安門,有時模仿報紙上的漫畫,抓住特點,卻也把那些文革中的「走資派」畫得惟妙惟肖。
中學的美術老師是從香港回來在中國小有名氣的版畫家伍廷傑。七十年代初,文革的影響仍在,學校安排他改教地理。每堂課他只是把課文以極慢的速度讀一遍,剛剛讀完,下課鈴就響起了。我們既不用參加堂上活動,也沒有課後作業。下課後,他把幾個愛畫畫的學生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美術小組,從石膏像、靜物素描到人體素描,循序漸進地幫我們打基礎。記得有一次他在畫樹上的鳥,他說:「不要只是注意花、樹和鳥的形態,還要注意它鉤在樹枝上的小指甲!」從這些細微之處讓我們懂得了觀察是畫家的基本素養。沒有美術教材,我們就常常溜進被封的學校圖書館,偷偷地讀前蘇聯的建築書,裡面有大量畫畫的基礎知識,例如構圖、透視等等。
開始學色彩時,伍老師有時週末會帶我們到潭江邊寫生。江邊的漁船是水鄉的一大特點,也是孕育了無數畫家的母親河。有一次,一個俊朗的哥哥加入了我們的行列,可是他對畫漁船不感興趣,反而在一旁畫起了人物速寫。不一會兒,他紙上的伍老師栩栩如生!後來他就是我們久仰的司徒綿兄,如今美國油畫家協會大師級會員,油畫巨匠!
通過伍老師我認識了許多專業畫家,比如赫赫有名的張軍、胡鏞、趙禮甯等等大師。我們常常把習作給張老師看,請他提意見;聽胡老師講為什麼《伊凡殺子》在蘇聯是至高無上的油畫,老沙皇殺死要繼任的兒子後瞪大了雙眼,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臉部肌肉猙獰,悔恨交加;佛山文化局的趙老師手把手的教我們佈景、調光、構圖,讓我畫出最滿意的靜物素描《茶具》。儘管經過無數次搬家,至今還掛在我現在的書房。
高中畢業後上山下鄉。幹完了活,我常常提著油畫箱子到處寫生。村民們大都喜歡在自家大門門楣上畫畫,以前有個本村的小夥子畫的幾乎都是雷同的「射天狼」。這下可好,他們移情別戀看上我了。於是,我信馬由韁,想啥畫啥。純樸的鄉親待我如上賓,他們不光用香噴噴的大米飯款待,還少不了葷腥。1998 年,我們幾個「知青」回去懷舊,我三姐和四姐也同去看看小弟曾經戰天鬥地的地方。我自然要顯擺一下我的「傑作」,誰知道一片空白!原來我當時用的是不耐紫外光的顏料。
前面提過的開平市文化局的張軍老師來自中南(武漢)美術學院。上山下鄉後,每逢有「運動」要搞展覽,他就代表文化局發函抽調我們回城幫忙。而我們的領頭羊就是剛剛從廣州美術學院油畫系畢業的司徒綿。他被大材小用地安置到當時我務農的大沙公社當電影放映員。那段時間是我們最開心的日子。每天都做寫生練習,午休畫人像,傍晚到江邊畫風景(配圖二《譚江邊上》就是當年的寫生)。
展覽完了,文化局也沒放我們回農村去。市裡各個交通路口都要有宣傳畫。如西橋頭的《各族人民大團結》、車站旁《向雷鋒同志學習》等等。我們要爬上建築棚架,每人畫幾個平方米,還時不時跑下來到遠處看效果。那時年輕力壯,似乎有使不完的勁。當然了,畫中心幾個格子的毛主席畫像一定是由司徒綿當「定海神針」。我們幾個配角畫的部分無足輕重。只要能帶薪畫畫,已經心滿意足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展覽和街頭畫結束後,與大家依依不捨地告別,悻悻地回到生產隊。由於長期脫產,我的隊長職務已經由一位女知青頂替,難免有點小失落。幸好那時張軍老師介紹我認識了他的同學,廣州美術學院的胡鉅湛老師。他帶著同是美院老師的太太和一對兒女回鄉寫生。於是我既當嚮導,又當學生,還要給他們的孩子作勤奮學畫的榜樣。老師教會我如何整體觀察,移花接木,水彩畫和水粉畫技巧互相借鑒等等技能。胡老師採風完後,我們的師徒情誼沒有結束。胡老師不光時不時送我一些當時稀缺的顏料、書冊等,還安排過我在美術學院旁聽人物寫生課。多年以後,兩老去紐約看望女兒,然後飛洛杉磯下榻司徒綿家,再來矽谷讓我一盡地主之誼。交談中獲悉他們的兒女也是美院畢業,個個事業有成。
1977 年是文革後第一年恢復高考。我們知青都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我既參加了高考,又報考了廣州美院。司徒綿兄還到我家幫我挑選習作寄去美院。78 年春節剛過,高考錄取通知書先到,我便迫不及待地遠赴天津讀了化工專業。之後,司徒綿兄回到美院讀研,繼續深造油畫,畢業後留校任教。而我和七七級絕大多數人一樣,心無旁騖地投入緊張的學習。只是有時給班裡和系裡的壁報專欄畫畫刊頭。
無巧不成書,1982 年大學畢業後,我在廣州工作單位的宿舍就在美院附近。我的一個大學的師妹還恰恰住在胡鉅湛老師對門。師妹的爸爸,工藝系的譚暢教授便又成了我的良師益友。我和太太晚飯後常散步到各家串門,談天說地,其樂融融。
1987 年我和司徒綿兄同一天去美國領事館辦理留學簽證。來美後我繼續深造化學工程,而綿兄則輾轉洛杉磯、加拿大溫哥華以畫畫為生。後來他參加了美國油畫大賽,一再獲金獎,以特殊人才身份入籍美國。
我們家鄉是有名的僑鄉,早年許多人背井離鄉遠渡重洋到美國討生活。那些年,綿兄畫畫的題材多是早期美國華工開山、鑿壁、修鐵路,記載了華人,尤其是家鄉人對美國西部的繁榮作出的巨大貢獻。而他筆下的三藩市大地震,當時火光衝天的情形也為歷史留下了沉重的的一筆。他還常回中國雲南等地採風,他筆下的人物被美國人稱為「中國的印第安人」,被好畫之人爭相訂購收藏。有一次,我們路過洛杉磯在綿兄家落腳,他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給我女兒示範作畫,我也獲益匪淺。他笑著說:「以後聚會要帶畫來哦。」在他的激勵下,我終於又提起了幾十年沒動的畫筆,在工作之餘畫畫風景畫,自得其樂,也算不負這些師友的悉心提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