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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憶往(三):慈母淚

一九四八(民國三十七)年冬,國共徐蚌會戰,國軍重挫,舉國震動,政府機關紛作應變準備。我當時在成都空軍通信電子學校九期正科班肄業,學校亦積極遷臺。

本期因肄業將滿,奉令提前畢業,待命分發。次年春,分發令到校,我和同學十餘人任為空軍準尉見習官,分派衡陽空軍四軍區通信電子大隊見習,學校成都留守處製發每人黃呢空軍軍官服一套,行李袋一件,旅費及補助費銀元共十元,我們即搭乘空軍軍機飛赴衡陽。

抵達衡陽後,距報到期限,尚有數日,我等三位家在湘贛邊區的同學,便商議先回家探親,再返衡陽報到。我即起程返江西泰和故鄉,於次日傍午返抵家門。離家整整三年,母親見我歸來,喜出望外,便張羅一頓豐盛的晚餐,適我大姐亦回家探親老母,晚餐桌上真是多年難得的母子家人團聚。第二天整天拜訪長輩至親,第三天邀請親友餐敘,我穿著空軍官服,佩帶領肩章,這在鄉里鄰近,還是首見,親友均引以為榮,母親更是喜不自勝。

由於報到限期即至,不能久留,決定第四天清早前往距家十八華里的永陽市搭車赴衡陽。當晚母親雖滿懷傷別,但仍為我整理行裝,縫補衣物,直到深夜。幼讀唐詩《遊子吟》云:「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此情此景,不啻是此刻的寫照,不禁為之心酸。

次日天未明,母親已為我備好早餐,離愁別緒,我只吃了一點,即叩別老母。母親送我至大門,又塞了幾個水煮蛋在行李包,為我途中解饑,臨別母親泣不成聲,指著對門山上,說道:「下次回來,只怕你要到那裡去找我了!」說罷淚下如雨。我噙著淚水,扶母親回房,並囑大姐多回家照顧母親。一念「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便黯然步出家門。此時我意識到國內局勢嚴重,此去歸夢難期。但萬不料這一去,前路漫漫,再歸來竟是五十二年。

去永陽市的里程中,我踽踽獨行,前塵往事,湧上心頭,隨著蹣跚的步伐,一幕幕縈迴腦際。這十八華里路,走了三個鐘頭,沈浸在回憶之夢裡…

我是個獨子,生於世代耕讀之家,父親是公務員,一九三三年(民二十二)我七歲時,在江西吉安地方法院任所病逝,母親帶領我們姐弟妹四人,回到故鄉。家無恒產,只靠祖上遺留下來的幾畝薄田,每年收十多二十擔穀子,勉強度日。父親臨終時,交待母親,無論如何,也要讓我小學畢業;再拜託村中在外經商有成的燕老闆收為學徒,習一藝之長,好歹賴以維生。

十歲以前,我就讀村塾四年,習四書詩經古文,家境尚勉可維持。十一歲那年,母親送我到離家七里多路的禾市小學進五年級,必須住校,這對家庭無疑是個重負。為了籌措學費,一次母親帶我到村中一戶殷實人家商借銀元二元被拒,淚灑歸途。回家對我說:「孩子,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你要好好用功讀書啊!」母親沈痛的曉諭,令我每飯不忘。

高小快畢業時,母親自忖實在無法讓我升初中了,便趁族彥燕老闆回里之便,商請可否收我為學徒。燕老闆聞我資質尚佳,讀書用功,中途棄學為徒,很覺可惜。便慨允由他出面,邀集親友發起一個助學會,每期籌集法幣五十元,助我升學。我得以考入泰和縣立初中,完成初中畢業。燕老恩德亦使我感激不盡。

初中階段,正值抗戰中期,物價飛漲,幣制貶值,每學期五十元,已不敷學膳雜費所需,幸我在校成蹟尚隹,常得獎學金,賴以彌補。從初二到畢業,我連續名列前茅,每當學期終了,學校寄來成績單,總評都是「成績第一,免繳學費」,母親更是喜極而泣,熱淚盈眶。喜的不僅是我能獲得優良成績,更是我每期都能獲得免繳學費。

初中畢業後,我考取了國立十三中學高中。國立中學是抗戰期間政府為救助戰時流亡後方的失學青年而設,全部免費,並發給制服書籍。十三中師資優良,教學嚴謹,蜚聲東南,為青年學子所嚮往;但非戰區生如我只收十分之一,我幸能考取,母親內心的感受,自不言可喻。

一九四五年(民 34)秋我在國立十三中高中畢業之日,正是抗戰勝利之時。適國立中正大學招考新生,我亦幸而錄取,終因家境困難,未能入學。賡即在贛州謀得一印刷廠校對的工作,不久隨廠遷移南昌,途經泰和,我順道回家探親,停留三天,把工作三個月的工資,奉呈老母。這是我對母親唯一的一次獻禮,換來的又是母親喜悅的淚眼。

一九四六年(民 35)春,政府遷都南京,建國在望。我從報上知悉,政府正參照美國西點軍校的規模,籌建一所四年制著重理、工、兵學的新制軍校,我頗為嚮往;此外中央政校及海空各軍校亦次第遷都招考新生,軍政各校均係公費,亦為青年所景從。我遂於一九四六年三月,毅然辭去校對工作,赴南京準備報考。

在南京我停留了三個月,未獲新制軍校及中央政校招生消息(因國內戰爭又起,新制軍校停辦),而在京舉目無親,此時空軍通信電子學校招考正科學生,我體認電子科技進步神速,未來戰爭中將居於重要地位,於是報考,亦獲錄取。是年八月和考取同學乘軍機赴四川銅梁空軍入伍生總隊(後改稱空軍預備學校)受訓,到達後立刻函稟母親。在六、七十年前的傳統社會老一輩人的心目中,對於獨子從軍是不甚認同的,感謝我的母親始終支持我的決定。

八個月的空軍預備教育期滿,我和其他同學升入成都空軍通信電子學校九期正科班,直至一九四九年(民 38)春,國內情勢遽變,提前畢業,分發衡陽空軍四軍區通信電子大隊見習,才能有機會趁報到前回鄉探視老母……

永陽車站到了,這時我才驀然從回憶中夢醒,此際站內正好有一部軍車要開衡陽,經交涉獲搭乘此車,到達衡陽時,已是萬家燈火了。抵衡次日,前往空軍通電部隊報到,任見習官,並即時寄稟母親,報知安抵衡陽,這時已是一九四九年四月中。約一個月後,我得悉共軍已進據泰和家鄉,從此音訊中斷。這封家書,也是我給母親的最後一封信。

隨著湘桂戰局的推移,我們隨國軍陸續轉進桂林,不久又自柳州後撤。此時國內情勢益形嚴竣,空軍總部以我們見習人員並無實際任務,即派機將我們十餘位見習官撤往臺灣。我這一飛離大陸,竟達五十二年。

到臺後,見習期滿升為少尉,一九五二年以中尉電子官考取留美。是年春赴美,道經東京,欲寄信回家又恐累及家人未果。一九六一年選派赴琉球美軍太平洋情校受訓,亦興家書欲寄無由之嘆,只有遙向西南故鄉祝福母親健康長壽!

我自一九四九年服務空軍,歷任各級職務,至一九六八年晉任空軍上校。步入中年,思親之念無減,自忖有較好的條件,可以報答母親,祇憾無緣奉養,徒呼負負。一九七八年長女赴美留學,時大陸已改革開放,因囑函探家訊,不久,獲我一堂弟來信稱母親健在,只是經濟困難,營養不良。得訊後真是欣喜若狂,立即匯寄美金五百元接濟,豈知是一騙局。直到兩個月後,我大姐設法取得長女在美地址,函告家況,始知母親早於一九七五年仙逝,竟而轉喜為悲。

我退休後因限於客觀因素,直到二○○一年春在美一切安定,才首途返里,巳整整五十二年。故鄉江山依舊,人事全非,母親墓木已拱,親友故舊,泰半凋零。在家小留,除叩掃雙親墓地,與碩果僅存之至親敘舊,對景傷情,不忍久待。大姐告訴我,我離家後音訊中斷,不知我身在何處,母親日夜思念,常獨自流淚,此後身體日弱,於一九七五年因心臟衰竭仙逝,臨終尚以我的安全為念,言之淚下。

在家停留三天後,我又踏上返美歸途。臨行叩別母墓,悲從中來,我默默的禱告:「母親啊,你安息吧!我此去又是迢迢萬里,歸夢難期;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再回來看望您的。縱然我也已經是白髮蒼蒼,年華遲暮,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您,您的慈母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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