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園是美國加州聖馬力諾亨庭頓圖書館最新落成的中國花園。

中國的園林分為南、北二派。北京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為代表的北方皇家園林富麗堂皇，恢宏壯美；蘇州拙政園、留園則展示江南私家園林的精雕細刻，優雅別緻。

亨庭頓的流芳園是以拙政園為藍本的蘇式園林，其位於亨庭頓植物園西部的山谷中。這裡地形平緩，南部芳草萋萋，北部林蔭濃密，一條清澈的小溪貫穿南北。《園冶》描述「園地惟山林最勝，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懸，有平有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工。」真是一處天賜的造園佳址。流芳園的名字則是取自於曹植《洛神賦》中的詩句「步蘅薄而流芳」，意思是洛神走過蘅草地而使香氣四溢。

遠在大洋彼岸的聖馬力諾為何會興建一座中國的蘇州園林呢？說來話長……

亨庭頓莊園是鐵路和房地產商人亨利．愛德華茲．亨庭頓（Henry Edwards Huntington）家族於 1903 年買下的聖馬利諾牧場，1919 年 8 月他們簽署了一份信託檔將家族的私人財產轉為公共機構，使他們的藏品可用於促進公共福利。亨庭頓博物館於 1928 年向遊客公開開放，與全球社會一起參與保存、維護和分享其大量的圖書、藝術和植物收藏品。今天，這些收藏品還在不斷地增加、發展。

亨庭頓博物館的植物園佔地二百零七英畝（0.84 平方公里），收集、種植了約一萬五千種不同的植物，在植物收藏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其中，一百二十英畝（0.5 平方公里）向遊客開放。植物園有十多個主題花園，包括玫瑰園、山茶花園、藥草園、荷花池、沙漠花園、亞熱帶和熱帶叢林園、以及加利福尼亞花園、澳洲園、日本茶園等。

亨庭頓本人對古老的東方文化十分嚮往，建「中國花園」也一直是圖書館的夢想。1993 年我第一次參觀亨庭頓博物館，就聽說有計劃依照蘇州園林建造中國花園的規劃。1999 年，圖書館的一位董事潘納克先生辭世，他遺囑中留給圖書館一千萬美元，指定用於建造中國花園。有了啟動資金，圖書館開始向社會各界，特別是華人、華僑、華企募捐，得到了廣泛支持，中國花園終於正式從構想走向實施。

從小在蘇州長大的我，曾無數次遊覽蘇州園林。小學時最愛在園林的假山中躲貓貓、捉迷藏。初中時，一個偶然的機會翻閱了劉敦楨教授的專著《蘇州古典園林》，學到了很多關於蘇州園林的專業知識，其中攝影插圖「梧竹幽居，得其環中」給我留下了終生不忘的深刻印象。對蘇州園林瞭解得越多，越深入，就越能體會園林設計者、建造者的用心，欣賞蘇州園林極致的精美。在大學讀書時，假期常有同學來蘇州旅遊。那時旅遊的人很少，更沒有旅行社、導遊。園林門票也只有三分或五分錢。每次同學來訪，我便盡地主之誼，陪同學遊覽蘇州園林，把故鄉的瑰寶繪聲繪色地介紹給同學們。經常有其他遊客尾隨其後，聽講解，有一次竟多達二、三十人，介紹完後響起一陣掌聲，讓我無比自豪。我也特別期待能在美國看到一個原汁原味的蘇州園林。

流芳園花了整整三十年的時間構思、設計和建造，2003 年 7 月，亨庭頓圖書館與中國蘇州園林建築設計院簽訂了合同，聘請了曾師從中國著名園林學者陳從周教授，畢業於上海同濟大學的陳勁為總設計師。

還從蘇州聘請了數十位能工巧匠，運送了一百多個集裝箱的建築材料，九百餘噸的太湖石。歷經三階段建設，2020 年 8 月，耗資五千四百六十萬美元，佔地十五英畝（六萬零七百平方米）的流芳園成功落成開放。這是一次中、美建築師、承包商和工匠之間精湛的國際合作。他們的共同努力，確保了流芳園符合中國建築和景觀的傳統風格，同時滿足了美國聯邦和加州關於地震安全的建造規定。

三十年間，我數次參觀亨庭頓圖書館，中國花園都只在期待中。2022 年耶誕節假期，終於有機會一睹真容，圓了中國花園夢。

沿著步道走近花園，路邊是花園的波浪瓦頂外圍牆，牆上形態各異的漏窗，牆根的竹石裝幀小品，都散發著濃郁的蘇州風情，還未入園，就能感受到。這些本應是園內使用的裝潢元素，被移植到了牆外。蘇州園林講究的是含蓄、優雅。外圍牆通常是很高的粉牆黛瓦，沒有任何裝飾，不會引起注意。好在中國花園是園中園，這些裝飾倒也不失和諧，就是有點滿園風光關不住，小景只能出牆來的炫耀感。

中國花園的入口是典型的蘇州人家大門，古樸簡約，是蘇州園林滄浪亭大門的複製品，門匾換上了流芳園三個字。進門是一個小院，院牆下點綴著太湖石、栽種天竺等灌木，簡潔而優雅。小院有月門和長廊通往主園，這是蘇州園林的傳統設計。小院的過渡空間不僅能阻擋路人對花園的窺探，分割街景和花園景色，還能激發遊客對花園的興趣和遊覽慾望。

穿過精美的門庭小院進入主園，一個原汁原味的蘇州園林便展現眼前。雖然第一次參觀，可這美景是那樣熟悉，令我驚嘆，是刻在我靈魂深處的故鄉畫卷。那可是遠香堂？那可是枇杷院？那可是旱舫香洲？那可是芙蓉榭？還有這梧竹幽居，能否看到不同景色的兩個圓？這一刻，我彷彿完成了回到故鄉、回到從前的穿越。

流芳園是仿蘇州拙政園的建築藝術品，建築物名稱匾額和對聯多取自於中國古代文學作品，由三十多位當代書法家書寫，蘇州巧匠製作，古色古香。園中植物則選用適合在南加生長的蘇州景觀植物和南加本土耐旱植物混合裝飾。

玉茗堂和芭蕉院是拙政園遠香堂和枇杷院的複製品。遠香堂是蘇州園林建築中我最喜歡的建築物之一。堂，作為蘇州民居主體建築，常用來團聚、議事、會客。一般朝南的一面有一排門和窗，兩側門通往走廊或廂房，中堂後面的門通往內天井。感覺上堂的採光都比較暗。遠香堂則截然不同，不設中堂，四面落地花窗，既讓堂內通暢光亮，又可觀賞四季美景。南面枇杷園，枝葉扶疏，秋實誘人。北觀蓮花池，小橋流水，荷風四面。走進流芳園，一眼就看到這熟悉的景色，玉茗堂不僅複製了遠香堂建築本身，也複製了周圍景色，令我驚嘆。

拙政園的香洲是辨識度非常高的畫舫建築，流芳園的仿製品是不波小艇。舫是園林中建於水邊的仿船建築，常用於宴客。最著名的當屬北京頤和園的清晏舫，就是一艘開不走的豪華遊船。拙政園的香洲，則以設計巧妙，製作精美而獨領風騷。不波小艇沿襲了香洲的由前到後，臺、亭、榭、閣逐步上升的佈局，完美地停泊在了流芳園中映芳湖畔。

拙政園的梧竹幽居搬到了流芳園，冠名「玉鏡臺」。與一般亭式建築的頂柱外觀不同，梧竹幽居的四面是圓洞門，它在我心中的地位是無法替代的。看到「玉鏡臺」，立刻想起劉敦楨教授的照片「得其環中」，不同圓洞門的景色各異。這張照片就印在了我的腦海，每每有朋友來訪，必將此景大大介紹一番，自己也多次拍攝此景。看見玉鏡臺，立刻想起這張照片，快門一按，「得其環中」清晰再現。這樣精巧的設計怎不令人拍案叫絕。

筆花書房之名源於典故夢筆生花，是一處殿堂級大型建築。書房的設計靈感也來自拙政園的遠香堂，可見遠香堂在蘇州園林建築設計者心中的地位。筆花書房在遠香堂的基礎上對內部空間、週邊走廊、屋頂、屋脊、簷角作了擴大設計，飾以長壽桃、多子石榴、玉蘭、牡丹等圖案。書房前有臺，並建造了非常寬敞的前後院。院子既種植有本地的樹木，也有飄洋過海來自家鄉的花草。裝飾的太湖石景觀，更是錯落有致，地面則用大小色彩不同的鵝卵石，拼成蘇州傳統的紋樣，並鑲嵌有浮雕花紋的地磚，美輪美奐，處處都傳遞著故鄉人的吉祥寓意。書房裡的紅木仿古傢俱，更是樣樣精品。筆花書房是流芳園中最大型、最方正的建築體，雖然處處展示蘇州園林建築的卓姿風韻，卻有點過於豪氣，在蘇州私家花園中很少見。

清越臺是流芳園另一大型亭榭類建築，位於映芳湖北側，可觀賞流芳園最美的水景。站在清越臺南望，三友閣、玉帶橋、玉鏡臺、玉茗堂、補天石、不波小艇等點綴湖畔，美不勝收。清越台中央是裝飾著木刻浮雕的屏風，東西兩各有一漏花月門，四周圍繞美人靠，可供遊客歇息。

清越臺的靈感來自於湯顯祖的「牡丹亭」場景，可為中國戲曲展示提供傳統的表演空間，而清越台與筆花書房之間的開闊庭院，則為聚集的觀眾提供了良好的觀劇場地。由此可見設計的細膩和精巧。

另處喜歡的建築是「三友閣」。三友閣為重簷六角亭，靈感源自拙政園的天泉亭和荷風四面亭。閣在蘇州園林中多為雙層建築，而三友閣看似雙層，實則單層，名為閣實則亭。具有濃郁姑蘇風格的三友閣，有效地擴展了觀眾的視覺空間，實為蘇州園林設計的精髓。

太湖石是蘇州園林必不可少的建築裝飾材料，講究的是透、瘦、漏、皺。池塘邊，小徑旁，到處都是太湖石。一塊太湖石配上一株灌木便是一景，隨意又精緻。大塊的太湖石會被獨立展示，稱作峰。最著名的蘇州留園的冠雲峰、岫雲峰、瑞雲峰，堪稱太湖石中絕品。蘇州五峰園更是因園中的丈人峰、觀音峰、三老峰、慶雲峰、擎雲峰五塊太湖石而得名。流芳園運用了大量太湖石裝飾，耗材九百多噸，園中隨處可見，彷彿置身人間天堂蘇州。流芳園也有幾塊大型的太湖石，其中補天和繡雲兩塊太湖石精品令人印象深刻。矗立在映芳湖西岸的太湖石「補天」顧名思義石名源於典故「女媧補天」，「補天」石質色澤呈橙色，這在太湖石中並不常見，該不會真是被女媧煉過用來補天的剩餘貨吧？太湖石「繡雲」則是另一石中精品，被安置在流芳園西部的山坡上。據悉安裝時曾精心調整角度，務使「繡雲」透、瘦、漏、皺的玲瓏優雅完美地展示給遊客。

西部山坡還建有夢遊臺、長廊和望星樓等建築，是一片中國盆景展覽區，其設計建築風格很像蘇州虎丘的萬景山莊。這裡陳列著數百盆風格不同、造型各異的盆景，它們集森林野趣，高山流水於方寸之間，給人以如夢似幻，精美絕倫的視覺享宴。

儘管流芳園是依拙政園藍本而建，作為蘇州人，還是很容易體會二者不同之處的。蘇州園林為私家花園，功能是供主人休閒待客，因而設計層次緊湊，典雅含蓄，隱逸嫺靜。高大的圍牆以及樸素的園門都阻擋了外人對花園的窺探，保護主人的隱私。對於當年主人的訪客和今日的遊客來說，蘇州園林總會給來訪者世外桃源，別有洞天的驚豔。巧奪天工的設計建造，給園林的使用者提供了鬧中取靜，山高水闊，林深境幽的超級享受，這是蘇州園林的精髓。流芳園則是展示型的設計。雖然流芳園的建築多為仿製、複製，與原型並無太大差別，但尺寸略大，裝潢略顯豪華。舒展的佈局，開闊的水面，到處可見的景觀小品在讓遊客感受到蘇州園林的氣息同時，也有目不暇接、簇擁炫耀的感覺。如果說蘇州園林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窈窕淑女，流芳園就是T台上踏著音樂向你款款走來的熱情女郎。

不管去蘇州參觀在地的古典園林，還是遊覽亨庭頓博物館的中國花園「流芳園」，你都能瞭解到蘇州園林的文化底蘊，驚嘆折服蘇州人的創造想像、刻苦耐勞、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生活工作態度。這是刻在蘇州人靈魂深處的印跡。我也特別期待能為朋友們做一次「流芳園」的導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