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左」先生的故事
W 先生在學生時代就擔任過學生會主席,能說會道、指手劃腳,依靠著學生會裡的各部長,井井有條地指揮全校一、兩千同學去抗旱支農或開運動會、文娛晚會等,算得上是一位有領導才幹、有組織能力的好幹部。
五七年反右派鬥爭之後,他順利地登上了 S 城某中學校長的寶座。五八年正好碰上大躍進年代,「一天等於二十年」、「超英趕美」、「提早進入共產主義」的口號喊得非常響亮。W 先生認為這正是發揮他才幹的最佳時機,便幹勁十足地天天在大會上動員全校師生「力爭上游」。
煉鋼運動開始了,他拍著胸膛向區領導大誇海口,保證每月煉出一噸鋼。天哪!「學校哪有煉鋼爐?哪有原材料?誰懂得煉鋼技術?……」老師們質疑。但他就是「黨」,黨叫幹啥就幹啥,誰敢不從?誰懶洋洋對抗就是「右傾」。化學老師當指導,全校師生齊上陣,共同收集廢鋼鐵,修造爐灶,用學校經費購買了坩鍋、煤及有關化學藥品。一時間,校園內稀裡嘩啦,破銅爛鐵堆積如山;操場上到處挖壕鑿洞,建起了好多「雞窩爐」,安放上坩鍋;煤火不旺,則將辦公室電風扇搬來吹火,或接個打鐵人用的風箱用力拉風吹火。好一派熱鬧景象。
紅紅的鋼水流出來了,倒在翻砂模子裡,W 先生眉飛色舞,在廣播裡異常激動,如獅子吼叫般的聲音祝賀師生們「煉出了第一爐鋼」。接著,組織大隊人馬,敲鑼打鼓去區裡報喜。可是,有些老師卻在私下議論:「這那是鋼,不就是廢鐵熔在一起後鑄成的鐵錠嗎?」W 先生知道後卻在大會上批評:「誰說是鐵?鐵經高溫熔煉後就是鋼嘛!誰吹冷氣就是右傾言論!」
那年頭,誰都怕被扣上「右傾」的帽子,「右傾」就差不多等於「右派」了呀!W 先生接著提勁:「既然已煉出了鋼,下月我們就要翻一番,月產兩噸甚至三噸!」他的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誰也不敢吭氣。W 先生真的派人到區裡大會上去打擂比武、表態說:「我校下月煉出三噸鋼!」當時還沒有哪個學校有這樣的勇氣和膽量敢提出這麼高的指標哩。於是 W 先生被評為了「標兵」,區黨委書記號召全區校長級幹部向他學習。
何為「標兵」呢?就是說先進的人太多,又從先進裡選出少數幾個冒尖的人物樹為榜樣,稱先進中最先進的叫「標兵」。W 先生既成了標兵,為他捧場,歌功頌德,搖旗呐喊的人就如過江之鯽了。煉鋼運動開展不久,上級又號召收集或創作民歌、詩篇。這時 W 先生更認為這是宣揚他英雄形象不可錯過的大好時機,於是又積極動員道:「經濟是基楚,煉好了鋼,上層建築也會豐富多彩起來……大家可以多寫詩文,歌頌『三面紅旗』、歌頌黨,比一比誰的幹勁足!」有人說:「好哇,我每天寫一首詩!」第二個人說:「我每天寫十首!」一位靈感豐富的教師站起來說:「我每天寫一百首!」全場轟動。隨後 W 先生總結道:「讓我們人人當作家,個個成詩人吧!」
第二天開會 —— 又是「鼓幹勁」的動員會 —— W 先生讓大家輪流上臺朗誦自己所寫的詩作。寫得多的人自告奮勇上去了,寫不出的人只好不吭聲。那些所謂的詩嘛,多半是讚美「三面紅旗」的,還有歌頌蘇聯人造衛星上天的,聽起來大同小異,多聽幾首就覺得不是滋味了。最後,只見昨天那位提倡「日寫一百首」、靈感豐富的教師,昂首闊步走上台去朗誦了二十多首詩。末了,只聽到「W 某某,是標兵,W 某某,是標兵!……」他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當他用公鴨般的沙瘂聲音、拉長了脖子吼叫著第三句時,台下已哄堂大笑了起來,W 先生自然也不例外,在大會主持人席位上笑得眯著小眼睛,嘴都合不攏了。
可是第二個月過去十多天了,「鋼」還沒煉到五百公斤,在全區打擂比武會上提了勁兒的 W 先生可著急了,立即派出幾名骨幹到其他學校或小工廠去取經。其中一位積極分子回來彙報說,有個小工廠創造了一種新的煉鋼法叫「浸鋼」,即:用一種按比例調好的藥水,放入坩鍋煮沸,使溫度高達 1000°C 以上,然後將鐵塊放進去浸泡二十分鐘,鐵便成了鋼。這位取經者還帶回樣品給 W 先生看,的確亮錚錚,敲起來響噹噹。校長先生高興極了,說:「這個方法好,不要說月產三噸,就是爭產五噸、十噸也不成問題。」於是立即召開大會動員、分工,讓一部分人繼續炒「雞窩爐」煉鋼,另一部分人採用新法煉鋼。有位教師說:「這種煉鋼法這麼簡單,為什麼不推廣到煉鋼廠,每廠日產百噸,那『鋼鐵元帥』不是早就升帳了嗎?」然而 W 先生卻說:趁此新法未推廣前,我們先煉出來,不是又可以「放一顆衛星」(誰首先做出成績叫「放衛星」)了嗎?可見他多麼急功近利啊!
於是一部分積極分子又忙著煉「浸鋼」了。只見他們用鉗子將那些廢鐵棒、鐵塊不斷夾入高溫沸騰的藥水裡,二十分鐘後又不斷從藥水裡夾出那些煉就的「浸鋼」,好快呀,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快到收集廢鐵作原材料的上千師生們都趕不上了。怎麼辦?「浸鋼」能手們只好把爛鍋廢鐵塊也放進去浸了,學校每間房的鐵閂、鐵扣、鐵鎖也拔下來「浸」……
不多幾日,像不銹鋼樣的「鋼棒」、「鋼塊」就堆積如山了。有老師焦急地說:「這樣的鋼,工廠拿去怎麼用啊!」可是 W 先生不管這些,一心只想日產三至五噸啊!指標上去了,他好到區裡去報喜邀功呀。
事實上,結果是連兩噸數字也沒達到,卻招來了成百上千的參觀者,天天來訪問學習、取經,他還叫人當場示範表演給客人們看。但多數人都帶著疑惑的眼光在搖頭啊。
全校師生不分白晝黑夜地煉、煉、煉,廣播站裡時時有捷報、挑戰書播出,還有快板、詩歌、演唱表演,鼓勁,也有好人好事報導宣傳……W 先生呢?除召開大會講話,批評「右傾言行」,或者偶爾在校園內走走、視察外,其餘時間就看不到他的蹤影了;要彙報、請示工作嗎,得到他辦公室兼寢室的房間去找他;而找到他的人,又常常見他是躺在床上。好傢伙!大家熬更夜戰,幾天幾夜不睡地爭上游,他為什麼就可以躺下睡大覺呢?難道他的行為就不叫「右傾」?有人諒解地說他「也許太疲勞」,有人說他「也許生病了」;他自己說「頭疼」。
待到「煉鋼」運動結束,學校開始恢復正常秩序後,卻調來了一位新校長,W 先生更少露面了……過了一段時間,才聽說他在區裡挨批判,做檢討。為什麼?原來有幾位老黨員暗地去區領導面前告了他的狀,說他在「標兵」紅旗掩飾下浮誇、說假話,表面幹勁十足,實則大部分時間躲在辦公室騙奸女秘書,並和女友的妹妹常在床上抱著打滾、親吻,關係極不正常。人贓俱在,他不檢討是過不了關的。
事後,W 先生被撤去校長職務,調到郊外一個農場任場長。可是舊惡習不改,依然故我地在場裡瞎指揮,作威作福。原來,他以為下放到農場來勞動的人,絕大部分不是右派就是右傾分子或「歷史反革命」;唯有他才是響噹噹的左派,只不過是生活作風上犯了一點小節錯誤罷了,與那些「右」字型大小人物是有「本質區別」的。沒過多久,他又故技重演,對農場的女秘書以入黨為誘耳,和她通姦起來,且把女方肚子搞大,生下一個和他一模一樣小眼睛的乖兒子。可是,女秘書的丈夫卻到法院起訴,把 W 先生給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