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 11 月,得知孫女依靈被哥倫比亞大學女子學院提前錄取。我很高興,不由得想起她小時候的許多有趣的事。
依靈,1998 年 11 月 16 日出生於芝加哥附近一個名叫 Naperville 的小鎮。
她從小就相當聰明,大約一歲左右,便能在她的知識範圍內進行聯想。芝加哥地區冬天經常下雪,我每次去鏟房屋周圍的積雪,她都站在窗前看,學會了用模仿鏟雪的手勢來表達雪或鏟雪的概念。其後不知她什麼時候懂得血或出血。一天,我的手破了皮,出了一點血。她看見了,便指著出血的地方,不斷地模仿我鏟雪的動作。開始不懂她的意思,沒有理她。她便一直重複著。好久好久,我才明白,原來她是在告訴我手那兒出血了!她發不出「血」的聲音,也不知道用什麼手勢來表達「出血」的概念,於是便借用「鏟雪」來代替「出血」。同音替代,是漢朝學者許慎「六書」中的「假借」,想不到她一歲時就會用啦!
無獨有偶。一次她媽給她掏鼻子,一邊掏一邊說:「寶寶鼻子裏有蟲蟲,媽媽把蟲蟲抓出來。」她記住了「蟲」的發音。有時蟲子飛進家裏,妻子叫我把它捉住或趕走。她看見了,記住了「蟲」的樣子。一天,她在窗前玩,我坐在臨近的沙發上看報紙。她突然跑到我跟前,不停地指鼻孔。我看了看她的鼻孔,沒有發現什麼,便繼續看報紙。她見我不理她,便一邊繼續指鼻孔,一邊把我拉到窗前,指著窗玻璃讓我看。原來窗玻璃的外面叮著幾個小蟲,她是告訴我那裏有蟲子哩!
媽媽經常用某人的名字考問她,她很早就能準確無誤地回答某某某是爸爸,某某某是媽媽。一天,媽媽突然用奶奶的名字問她,她居然回答得正確;但用我的名字問,卻十分茫然。多次試驗,都是如此。大家對此十分費解。我猛然想起,我對妻子總是直呼其名的,她聽多了自然領悟到我直呼其名的那個人,同她叫奶奶的那個人,其實是一個人。數學中的代換定律告訴人們,如果 A=B,B=C,則 A=C。小依靈沒學會講話就懂得這個定律了!
大概醒著的時候,她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因而對我特別依戀。玩著玩著,她會走到我跟前,要我抱一會。半夜醒來,總是吵著找我,誰也哄不住。有一個星期天,我從教堂回來,媽媽不知怎的惹惱了她,她躺在床上「扯長麻線」(我們家鄉管小孩細聲哭個不停叫「扯長麻線」)。我聽見哭聲推門進屋,她看是我,立即一邊大哭,一邊爬向我。當我緊緊地抱住她的時候,她滿臉淚痕地對我嘟嘟囔囔,像似訴說滿腹的委屈。有段時間,她媽讓我在她洗澡後睡覺前陪她一會。她媽在做完其他的事準備帶她睡覺時,對她說:「寶寶,跟爺爺再見,爺爺要回屋睡覺了。」她總是對我依戀不捨,不肯讓我離開,以致她媽不得不讓奶奶取代我。而當她媽要她同奶奶再見時,她卻總是先送給奶奶一件玩具,而後與奶奶揮手告別。「不讓離開」與「揮手告別」,在親密程度上存在著差異,小小的她竟能掌握這個分寸,受到冷落而頗感委屈的奶奶也由衷地高興。
一天,奶奶在洗衣房洗衣服,電話鈴響了,奶奶跑步去接(我的聽力差,她父母不在家的時候,總是奶奶接電話),不小心把我撞倒在地。由於撞得厲害,我一時爬不起來。小依靈看見了,立刻放下手中的玩具,哭著奔向我,又是拉又是扯地要扶我起來。晚上,我把此事講給她媽聽,她媽要我重演一遍。我照著做了,她果真又是哭著來拉我。她媽好高興,也學我跌倒在地。沒想到小依靈不但不哭不拉,反而在一旁嘻嘻地笑,氣得她媽直嚷嚷:「這個女兒我算白養了!」我並不認為小依靈對我的感情深過對她媽,主要是她看出了媽媽在「作秀」。你看這小傢伙鬼不鬼!
依靈小小年紀就能根據每個人的長處來使喚人。我的力氣大,抱她幾乎成了我的專職。她知道奶奶力氣小抱不動她,很少找奶奶抱,但要吃東西或是陪她玩,卻總是找奶奶而不找我。有時她在玩玩具,我在一旁看著她,奶奶在廚房做飯,她會突然繞過我走進廚房,把奶奶拉到玩具旁邊,指著地毯叫奶奶坐下陪她玩;興致來了還叫奶奶同她一起滑滑梯。看著她們一小一老、一前一後地爬上滑梯又從滑梯上滑下,真是忍俊不禁。有時奶奶和我在她的遊戲室陪伴她,她會拉著奶奶鑽進她的小塑膠屋,而把我晾在一邊。她不是有意怠慢我,是知道我太胖進不了小屋。她坐在 high chair 上吃飯,吃著吃著會喊一聲爺爺並指指電視,那是叫我給她放《Little People》的錄影。有時她爬進童車叫喚奶奶,並朝後指指,那是叫奶奶來推。我對奶奶說:「小依靈是做經理的料,將來她管理的公司,一定會是人盡其能物盡其用的。」
她很愛管閒事,又認真,哪件衣服哪雙鞋子是誰的,她記得清清楚楚,要是誰穿錯被她發現,她會立即要你糾正。一次她爸爸從加州回來,忘了這些規矩,穿了她媽的拖鞋。她馬上一本正經地走到爸爸跟前,指指他腳上的鞋,而後拉他到放拖鞋的地方,看著爸爸換上自己的才走開。
然而所有這些規矩,好像都是為別人制訂的,她自己從不遵守。她可以不聽勸阻穿上媽媽的大鞋子走來走去,可以把她的衣服穿在心愛的玩具大白熊身上。我對奶奶說:「小依靈的特權思想嚴重,自己凌駕在一切規則之上,得趕快糾正才行。」
小依靈的父母決定八月間搬到加州,擔心她礙手礙腳,要我們帶她回國交給外公外婆,等搬完家一切安頓好之後,再由外公外婆送她回美國。2006 年 6 月 25 日,我們帶著小依靈離開芝加哥 O’Hare 國際機場,飛往北京。
她早就坐過飛機,那是滿月不久,媽媽、外公、外婆帶她到 Portland 看舅舅。由於太小,不可能留下什麼印象。這次不同了,聽說帶她坐飛機,非常興奮。但快要登機的時候,卻哭鬧起來。原來空中小姐要把她坐著的童車收去,下飛機後才還給我們。她哭鬧著不讓空中小姐把童車拿走。說起童車還有一段笑話。幾部童車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部輕便的顏色鮮豔能折疊的。有次外出忘了帶,她忽然看見一個孩子坐的童車同她的一模一樣,便認定那是她的,哭鬧著要去拿回來。進入機艙後高興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在一起忙個不停,新鮮而奇怪,在座位上雀躍不已。但當播音小姐要求乘客繫上安全帶時,她不高興了,哭鬧著要在機艙中走動。這怎麼可以!我只好緊緊抱住她而不顧她大吵大鬧。好久好久,飛機才慢吞吞地滑向跑道,呼嘯著飛向藍天。這一下她可出了名,全機艙都知道她這位大哭大鬧了近半個小時的華裔小女孩!
終於可以在機艙中走動了,她大搖大擺目無旁人地東走走、西看看,有時甚至走進商務艙。她突然從舷窗中看見往日在天空飄蕩的白雲,現在卻在腳下,便一邊指著白雲,一邊發出「咦-咦」的聲音,露出不解的神情。看到她那好奇而又可笑的樣子,無論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的乘客,都喜歡逗逗她,嘰裏咕嚕地說兩句她聽不懂的話。這天她的精神特別好,十幾個小時的航程沒睡多少覺,盡在機艙中走來走去,我和妻子則輪流跟在她後面呵護,累得都不知道什麼是累了。
6 月 27 日下午一點多,我們終於到達北京。第二天隨同到北京接她的外公、外婆去洛陽。
在北京那一天,依靈特別吵,不好好吃東西,不願洗澡,睡得也不好,稍不如意就大哭大鬧。白天和晚上醒來,得讓她坐上童車推著她在旅店的過道和大廳中不斷地來回走動。初到洛陽也是如此,不肯呆在家裏,整天纏著我帶她外出,許多事情外公、外婆甚至奶奶都插不上手,急得外婆連聲說:「這小外孫我帶不了,叫她媽快接回美國!」這也難怪小依靈的。從美國到中國,從 Naperville 到洛陽,環境變化太大了,大人一時也難適應,小小的她哪能不焦躁,不反常!
不兩天,情況便朝好的方向變化。她不僅適應了外婆給她餵飯洗澡、帶她睡覺,也歡迎外公陪她玩、帶她到門前屋後轉悠。早在美國她就會叫「婆」,但發不出「公」的音,於是就用「嗨」替代。要外公帶她外出時便一邊「嗨-嗨」地叫,一邊指指門口外公的鞋子。唯一難過的關口是晚上睡醒,總是嚷著到處找我。為了讓她逐步適應離開我,奶奶要我在她找我的時候,躲進廚房不讓她看見,告訴她:「爺爺去找爸爸媽媽了,天明才能回來。」每當我躲在廚房,聽到她淒厲地哭著叫喊:「爺爺~爺爺,爺爺抱~抱寶寶」的時候,禁不住淚流滿面,恨不得奔出抱她;但又不能不強忍著揪心的痛,狠心地不理她,以致現在回憶起來仍深深內疚和感傷不已。
7 月 6 日,我們要離開洛陽回南寧了。下午一點多鐘,送我們到火車站的汽車已經到了門口。為了不致引起她的哭鬧,外婆帶著她走開了,我攆上去看了看她的背影,萬分不捨地坐上汽車。
火車向南方飛奔,我躺在臥鋪上輾轉反側,耳裏盡是依靈的哭聲:「爺爺~爺爺」。我能想像出,在她終於意識到無法見到我的時候,會是怎樣地生氣和難過!幼孩是健忘的,無法忘懷於她的我,卻希望她快快忘懷於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類至今尚無能改變這「古難全」的自然和社會現象。「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只不過是蘇軾老先生美好的願望而已,然而果能如此,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瞬之間十幾年過去了,昔日的醜小鴨如今已是大學生。她去年 9 月到紐約入學,由於妻子罹患癌症,需要照顧,我無法送她前往。本想今年暑假同她歡聚幾日,沒想到五月底接到她的電話,她在紐約一家律師事務所找到一份抄抄寫寫的工作,因此決定不回加州聖何塞了。
一年多沒見到她,非常想念。謹以此文,略表對她的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