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境裡的畫面好清晰,回到了小時候,置身於山區部落的歲月。
1958 年,我岀生於台灣花蓮最偏遠的一個山地布農族部落。我的父親祖籍安徽,年輕時為避戰亂因緣際會來到台灣,又經過一連串的巧合,邂逅了剛從師範畢業、布農族出身的母親。就這樣,千里姻緣一線牽,他成了「台灣女婿」。
那個年代,山地原住民與平地人之間幾乎沒有交集,甚至時有衝突。山裡的人受夠了平地人歧視,兩邊的生活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父親雖然不是平地人,但作為當時被稱為「外省人」的一員,想要和母親結婚仍是經過許多的阻力。最終,在母親學校的校長,不斷地扛著一打打的米酒和外公示好之下,在一次的酒酣耳熱之際,終於促成了這段婚姻。
我出生時由外婆照顧。當時爸媽和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媽住在一起。我依稀記得,外婆常把我揹在身上做事。後來長大才知道,外婆照顧我的時間並不長,約在我二歲的時候因病去逝。隨後,年輕的舅媽開始照顧我和兩年後出生的大弟。母親在一所原住民小學任教,父親則是一名警察,經常在各縣市調動,一年中僅能回家幾次。小時候,我特別盼望爸爸回家,因為他總會帶回許多玩具、各式洋娃娃、彩色紙包裹的糖果和彩色氣球。
當時在偏遠的山區部落,物資極度匱乏,尤其是貧困的原住民村落。大部分的家庭生活十分艱辛,大人們每日忙著在山上種植小米、花生、玉米、砍柴,或用河床上的蘆葦草編成掃把,拿到小鎮上換取微薄的工資,或一些豬肉、魚肉和家用品。外公家生活條件相對較好,加上我的父母親均任職於公教,每月都有穩定的收入。村裏唯一的小雜貨店,只賣一種無包裝的玻璃珠糖,一毛錢可以買到十粒。我記得,糖果買回來後得用紙包好,藏在褲兜裡,否則其他孩子看見了,就會伸手要,甚至可以耗上一整天,直到把糖果要到手才肯罷休。
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挨打,也是這群小毛頭惹的禍。有天中午,媽媽提早下班,在廚房裡準備了好幾盤的菜,特別交代我說:「晚上爸爸要回來,還會帶幾個朋友來家裡吃飯,別動橱櫃裡的菜。」然而媽媽一離開,左鄰右舍的這群小毛頭早被菜肉香燻得口水掉滿地,全都到外公家報到,流連在廚房裡聞著菜香不肯離開。開始我還守著櫥櫃不讓他們靠近,最後自己抵擋不住誘惑,就打開櫥櫃先吃了一口,這一口就鑄成了大錯,我寡不敵衆,一群小餓鬼很快的就把那幾盤菜一掃而光。我又後悔又害怕的跑到了河邊,躲在大石頭後面,直到天黑才攝手攝腳走回家。結果,屁股也吃了一頓「竹筍炒肉絲」,狠狠被教訓了一番。當時那個年代,還不知冰箱是何物?一直到家裡有冰箱、電視和洗衣機時,我們全家早已經搬離外公家,我也上了小學四年級。
在高家的歷史文獻中記載,我的外公「丹瑪邵里」是早期這個部落的首領。當時,中央山脈散居著布農族「巒社群」的居民。為了抵抗日軍侵山和其他族人(阿美族)的戰鬥,「丹瑪邵里」集結了在山中散居的布農族族人,選擇依山傍水的山區平地成立了部落,共同來抵抗外侮。部落風景極美,也有一個極具詩意的地名「卓溪」。碧綠的溪水自塞谷間流出,潭水激流在陽光下廻映出一輪輪的彩虹光芒。冷清的溪岩上,常可見到三兩隻翠鳥佇立,悠閒又專注著淺瀨中的狀況。整個河床溪流是孩子們的天然遊樂場:捅隱藏在大石縫中的蜂蜜窩吃蜂蜜,溪床上摘野百合花,在溪中游泳玩水嘻戲,或在土堤上追趕放牧的羊群。
早年建立的土堤是當時山地與平地原住民(阿美族)爭鬥的場所,也是山地原住民「出草」宣誓戰功的地點。除了戰鬥外,這裡是各部族嚴禁隨意進入的地段,據說每到黃昏夜晚時,總是鬼影幢幢。
每天早晨,媽媽去學校教書,舅媽則到山泉河邊洗衣服。有時,我也會跟著去玩水,或學著大人蹲著洗洗小手帕。村裏的婦女們早上就聚集在泉水河邊,一邊洗衣服,一邊話家常。河水從高山上潺潺流下,較大一點的孩子們,趁著大人不注意時,常會順著水流爬進山裡,想探索山泉水的源頭。有一次,我好奇的跟在這群大小孩的後面。山泉河流二邊是如山洞般的石壁,水流汩汩由上而下。我小心地涉水而上,過了幾個坡後,山壁愈來愈窄,水聲因二側山壁的覆蓋,變得愈來愈大聲,光線也越來越暗,僅有微弱的光從樹梢間透下來。我愈走愈心慌害怕,那時我才三、四歲點大,小小的心靈實在無法承受繼續冒險的衝動,只好轉身往回走。後來,這次的經歷讓我好幾次在睡夢中驚醒,夢見自己困在那水泉洞中,四處黑暗,無法走出去。後來,我就不再跟著舅媽去洗衣服了,改成去隔壁大伯父家。
我的大伯父當時是部落的「大酋長」,他家就在外公家的隔壁,但地勢比外公家高一些,我得爬上一個小斜坡。每天早上,大伯父面色威嚴地坐在堂屋正中央的一張木製高背椅上,一隻腳抬放在椅子上,另一隻腳踩在水泥地上。我趴在高高的門檻上,看著廳裡約有五、六個男人,用日語夾雜著原住民語在討論著事情。有時候覺得無聊,我會跑到屋外的長廊,跟著貓咪追逐玩耍,或剝著已經曬乾的玉米,一粒粒的丟給雞吃。
布農族的狩獵文化在傳統生活中佔有重要的地位。我的外公是村裡的「神槍手」,每次都帶領村裡的壯年男子上山獵捕山豬、山羌、山鹿……等野味,這是原住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下山時所獵得的獵物,足以讓全村人享用好一段時間。在山上,為了保持肉質的新鮮,獵人們會將切割下來的肉用大火煙燻至外表焦黑,以避免其他動物聞到氣味而來或被小蟲咮咬。然後,將這些肉保存在工寮中嚴密覆蓋,接著繼續往更深的林處,尋找更多的獵物。通常,他們會在山裡停留一段時間。有些曾在年青時與外公一起上山打獵的耆老說,外公槍法極準從來沒有失手過,最高記錄曾獵過一百多頭的獵物,「神槍手」的名號由此而來。聽表弟說,外公以前的林班工寮,至今仍然保留,而且不可隨意進入,緬懷之餘更可以避免遭到任何的破壞。記得小時候外公家的後屋簷下,高掛著許多獵物的獸骨頭,根據布農族的信仰,動物的靈魂在死亡後需要妥善安置,同時也表現出對自然和獵物的感恩與敬畏。獸骨的展示除了彰顯個人能力,也具有家族榮耀的意涵。
獵人們回到部落後,會舉行盛大的慶功宴,感謝神靈的庇佑平安歸來,並祈求約定下一次上山的豐收和平安。連續好幾天的歡樂。全村的男女老少聚集在大伯父家前面的大曬穀場上,大口吃肉,暢快地喝著小米酒,頗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放。大家低吟著布農族八部合音古調,年輕的女孩們穿上大圓花裙,邊跳舞邊唱歌。當時,我的小阿姨是村裡最漂亮的女孩,很會唱歌又會跳舞。在月色清輝和點點的星河輝映下,小阿姨美麗的身影,總是讓我目不轉睛,十分羨慕。她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每次我看到她,總會提起小時候看她跳舞的迷人風采。印象最深刻的是她洪亮的歌聲,跳舞抬腿時都比別的女孩高又有力。
小孩子們圍繞著曬穀場互相追逐玩耍;男人們喝醉後倒地就睡,女人們喝了「小米酒回家就迷路」的坐在路邊唱著醉時才會吟唱的哀怨古調。
當時我年僅三、四歲,尚不能完全理解大人們的歡樂與悲傷。隨著年齡漸長,我才慢慢明白,當時民風未開,一般平地人對於原住民的文化和生活存有許多的歧視,所到之處經常的被欺負。又加上原住民天性純樸,村裏被騙賣女兒,賣田地的事時有所聞。以前,平地人稱山裡的居民為「山地人」或「番仔」,在字義上極盡低貶之意。直到有心人士為其發起正名運動,經過了十年的抗爭,1994 年 8 月 1 日,終於將稱呼統一為「原住民」。象徵自尊重建及社會正當地位的追求。並透過此一正名,強調與台灣原初的聯繫,以及原住民族在台灣的特殊地位。
離開部落是我即將入小學,我們搬到父親單位所配發的警察眷屬宿舍。那是一棟傳統日式木造平房,進門有玄關,整個屋子除了廚房,都鋪滿了榻榻米。榻榻米是燈心草編織而成,房間都濔漫青草的香味,這種氣味至今仍深刻留存在我的記憶中。餐廳和睡覺的地方是用滑動式的格子紙門隔開。用餐時,全家人坐在榻榻米上,圍著矮圓桌吃飯,充滿著溫馨的的氛圍。家門口有二棵日據時代就有的七里香樹,這二棵樹完全滿足了我童年時的探索欲望和精神寄託。開花時,我鑽進樹叢中,聞那濃郁的香氣;結出綠色果實時;摘下果子,擠出果實內透明黏稠液體,塗在手指甲上亮晶晶的。待綠果子成熟成紅色時,果實渾圓色澤紅亮,就和鄰居小朋友比賽,看誰能找到最大顆的果實。因此,小時候我們都稱這兩棵樹為「紅豆樹」和鄰居約定要去哪裏玩時,也都會約定在紅豆樹下見面。每天我會坐在樹幹上,等爸爸下班回家,多年以後樹幹被我坐成像椅座般的平整了。媽媽會在出大太陽的白天,把所有的榻榻米和棉被搬到院子裡曝曬,以防潮濕而滋生蟲子。過年時,我們會從新貼上格子拉門使用的障子紙。日式格子門經過了一年的使用,拉門上的紙早就破損不堪。我們幾個小毛頭常常在屋裡奔跑追逐玩騎馬打仗或捉迷藏,東碰西碰的格子門也早就體無完膚了。大弟從小就調皮搗蛋,總是在我們剛黏好還未乾時,用手指一格格的戳破,然後就一溜煙跑掉。媽媽拿著爸爸的皮帶在後面追著打,但總是追不上,每次都氣呼呼敗興而歸。鄰居們三不五時上門告狀,投訴大弟又欺負他們家的小孩。大弟在我們公教眷區裡是出了名的頑皮蛋,連我這姐姐都得離他遠遠的。看到我就拉扯我頭上的辮子,或者用彈弓夾小石子瞄準著我,每次都把我嚇得大哭。上大學後,我離開了家。那時大弟唸高中,突然間懂事長大了。我們常常通信話家常,那段時間是我們彼此心靈最靠近的時候。後來,大弟長大後繼承父業,進入警界,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警官。我非常的感激大弟,在父母晩年時,他付出最多的心力照顧他們反哺恩情最多。
公教眷區就座落在學校的周圍。每天早上被學校的鐘聲準時喚醒,早上升旗禮的樂聲、學生們飽滿精神的唱國歌、國旗歌,還有晨間體操口令聲,接著就是朗朗的讀書聲和下課時學生嬉戲打鬧的聲音,充滿了走廊和操場。我記得小弟那時才剛滿一歲,尚不會說話,走路亦蹣跚,但每天耳濡目染,一聽到國歌就會站起來,望著學校操場,立正站好,咬字不清地唱起國歌,實在可愛極了!長大後,無論身處何地,我總是選擇居住在鄰近學校的地方,喜歡聽上下課熟悉的鐘聲,彷彿仍置身於小時候的老家。
母親任教的小學是位於台灣東部最邊陲的山地,地屬貧困資源缺乏區,當時台灣仍屬聯合國的成員,獲得了美援計劃,提供小麥、奶粉等營養品。我一年級的時候,每天早上可以喝上全脂牛奶和起司,午餐吃小麥粥配多種的蔬菜,再加上全麥大饅頭。如此單純的麥香滋味,在當時是何等的美味和期待啊!過了好多年我已經長大到外地讀書,有天媽媽打電話告訴我,當時學校廚房一輩子都在揉麵做饅頭叔叔,因病而離世,我心裡難過了好久。小時候饅頭叔叔常常給我一些白砂糖,在當時物資短缺的年代,那可是孩子們夢寐以求的滋味啊!
後來因為學校的資源不足,小學二年級時,我轉學到離家三公里外的鎮上小學。每天早上必需早起,和鄰居小孩一起步行上學。我們需要走上一大段的河床路。對於大人們來說,夏天的颱風季節是最頭痛的,但對我們而言卻是最期待的,因為平日乾枯的河床,每逢颱風必是滾滾洪流,切斷了通往鎮上的必經之路。這樣我們便有了不去上學的正當理由。
然而有時河水消退的太慢,爸爸担心躭誤了我們的學業,就帶著我和弟弟拎著大包小包,繞了一大段的山路,到鎮上爸爸的朋友家借住。我很喜歡待在鎮上,因為那裡人多熱鬧,爸爸給我的零用錢足夠讓我天天買一個拉糖玩偶,或者喝上一杯冰冰涼涼的汽水。我還可以自由進出電影院,看免費的電影。那時候的電影大都是武俠片,如《獨臂刀王》、《金燕子》等,我一遍遍地看,連台詞都背得滾瓜爛熟。電影院的老闆是爸爸的好朋友,門口的叔叔阿姨也都認得我,有時,販賣部的阿婆還會送我醃漬的甜甜橄欖或芭樂。這段時光對我來說既新奇又溫暖,是童年裡一段無憂無慮的美好記憶。
我們每天上學都會經過一段河床,接著踏上兩旁種滿相思樹的柏油路。這條相思樹路綿延約三公里,每到五月,相思樹開滿了黃澄澄的花朵,朵朵散發著香氣,宛如流金般在風中搖曳,展現著季節交替的生命力。傍晚時分,夕陽餘暉灑滿在這相思道路上,營造出一種浪漫又溫柔的詩意,總能看見一對對情侶互相依偎在樹下低聲私語,或是牽手緩緩漫步只屬於他們愛的道路。
走到小鎮的中途,有一個小坡,坡上矗立著一棵上百年的大樟樹,枝繁葉茂,像一把巨大的遮陽傘。行經這裡的村民或上山砍柴的退伍老兵,都會坐在大樹下休息乘涼。我常常鑽進草叢去摘野草莓吃,有一次看到一隻小蛇也在那兒覓食,把我嚇得落荒而逃。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去摘野草莓,因為我覺得那些草莓一定有毒,因為都被蛇舔過了。
鎮上的小學非常大,每個年級有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個班;每個班級男女合班,平均都有五十多人。每天放學時,我們住得比較遠的學生會準時集合,由高年級的大姐姐或大哥哥領著一起回家。可每到這個時候,我心裡都會很焦急,因為大弟從來不會按時出現,總不知道又溜到哪裡去了?鄰居姐姐不得不在學校裡到處找,等找著了大弟,全員到齊後才能帶著我們一起回家。回家的路上會經過火車鐵道,剛好在那個時間會有運貨的火車經過。長長的車廂一節接一節地載滿了白甘蔗,準備運到糖廠去製糖。火車行駛速度非常的緩慢,當火車經過時,男生們總是趁機用力的去拉扯突出在車廂外的甘庶條,女生就在旁看著,等著分甘蔗吃。白甘蔗的皮非常的堅紉,啃完後都覺得牙齒都快裂開了。幾次之後,大部分女生就放棄了,但男生們仍樂此不疲,應該是覺得刺激又好玩。
夏天到來,我們又有新花樣。道路二旁種滿了鳳梨開始成熟,果皮呈金黃色,空氣中瀰漫著鳳梨的果香。我們熟練地摘下鳯梨,在柏油路面上用力一摔,直接大口就往嘴裏送。雖然嘴巴被鳳梨汁咬得一圈紅腫,但還是樂此不疲。只要回家不要正面看著母親,大概一個小時紅腫就會消退。但鳳梨葉的邊緣非常的尖銳,有一次我的膝蓋被刮的血流如注,嚇得大家臉色慘白。也因此「東窗事發」,母親下了嚴令:再偷摘鳳梨,回家就等著挨藤條。於是,那段時間每天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後,母親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我們的嘴,因為吃了鳳梨嘴巴一定會留下痕跡。
後來,爸爸調回了離家最近的派出所,終於可以每天回家了。早上,爸爸騎著自行車,一前一後載著我和大弟去上學,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爸爸會帶著我們先去市場吃早餐。每天可以隨意選擇,燒餅油條、粽子,喝花生湯配甜饅頭……各種美味輪換著吃。我們最愛的是靠近橋頭的乾麵和蘿蔔糕,天天吃都不覺得膩。直到現在,橋頭的乾麵店還在,已經是三代經營。去年回去時還專程去大快朶頤,味道還是一點都沒有變,仍然是小時候的滋味。隨著現代網路媒體的發達,橋頭麵已經成為了知名的網紅店,絡繹不絕的人潮使得店內外一片熙攘。
我的童年和小學生涯,在父母的悉心呵護下,懵懵懂懂地走過,最終在某一年的鳳凰花開中劃下句點。我很幸運擁有一個如此快樂而美好的童年。那段美好的時光,無論走過千山萬水,經過歲月的流轉,心中最思念的仍是老家那温暖的燈火闌珊,以及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
如今,時光推我漸行晚年,在午夜夢迴之際,那些純真的童年歲月恍若昨日般的清晰湧現,每一情景都已經鎸刻在心底成永恆的印記,真的令我不勝唏噓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