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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華號經歷
住在日本十八年,如果星期日沒有任務,就開車帶著妻子、孩子們去東京基督教會,做完禮拜後,就去吃日本飯 Yakitori 或是中國飯。這是孩子們每星期最快樂的一天。
在一九六五年,立川全部中國飛行員要調去越南,參加越戰運輸,被調的理由是美軍只要美籍飛行員在立川。在沒有離開日本前,帶著妻子及孩子們做了一次開車長途旅行,稻根、大阪、名古屋等地再告別日本,但是家屬暫時還住在日本。在離開日本之前,我們也在東京聚餐、拍照留做紀念。在被調差人中,有兩位是去臺北飛「翠華號」噴射機。這架飛機是遠東第一架四引擎噴射機 Convair 880,機身金黃色,機頭兩旁有兩條龍,機艙內佈置像宮殿式,空姐衣著黑色旗袍,在遠東相當有名。我是被調往臺北兩人中的一名。另外一名是孫永華,可是他不願去臺北,原因是去西貢飛的鐘點多,也有額外津貼;但是生活環境比較差,和在寮國的情況差不多。在臺北飛「翠華號」就是完全不同了,穿著整齊的制服,飛國際航線,有一定班機時間,生活比較有規律。六位美籍正駕駛及七位中國籍副駕駛,這十三位是規定飛這架翠華號,不飛別種機型。但是七位中國副駕駛先要學習機械長的職務,公司因為省錢,這樣我們隨時能做副駕駛或機械長,空服員也是要資深才能上這架飛機。當時在臺北、香港等地,大家都羨慕能上這架飛機服勤的人。這架飛機在空中飛行的時間比在地面的時間為多,每站只停一、兩小時,日夜不停地飛,只有在每星期一由臺北經沖繩島、大阪去東京過夜,第二天早晨再回臺北。由總機師特准,星期一這班都是派我飛。因為那時我家還在日本,這樣能與家人見面。頑皮的空姐,在飛機快飛到東京時就擦點香水在我襯衫上,好讓我在妻子面前交不了帳。可是她們對我是非常好,總有一包三明治或點心給我們做消夜。第二天早晨見面時笑笑的說「上飛機不要睡覺」。
這架飛機是在臺南亞洲航空公司 Air Asia 維護,其實是屬於我們同一公司。亞洲航空公司是世界一流,在韓戰、越戰時,美軍各種飛機全是由亞洲航空公司修護,並請各型飛機的試飛員。翠華號每一個半月去台南大檢查,一般是下午到臺南,第二天早晨回臺北飛班機。當飛機滑入臺南修護棚廠時,值班的修護人員已在等待。我們一下飛機,他們就不慌不忙,各就各位,開始工作。第二天早晨,飛機裏外都像新飛機。那時台灣只有這一架噴射客機,乘客可以買單程台南去臺北乘噴射機的享受。
在一九六八年,公司將這架翠華號賣給香港國泰航空公司,並買進四架波音 727 三引擎噴射機。三架給在立川的美國航空 Air America,一架給民航空運公司 Civil Air Transport。機身和內部裝璜還是金色有龍,也叫「翠華號」。中情局不願再花資本在 CAT,因為越戰也快結束了,只保留一架飛機在台灣作掩護。在新舊飛機交接的一段時候,我們十三位正、副駕駛十分忙碌,不飛 Convair 880 時,就要上課學波音 727,再加上波音 727 飛行訓練。在我住處飯廳、睡房連廁所都貼有 B-727 的圖表,可以隨時溫習。我在臺北住了兩年,當年由日本調西貢的中國飛行員都是飛有美國標誌的飛機,在一九六七年時他們都需要考美國商用駕駛最高執照 ATPL(Airline Transport Pilot License)。據我所知只有三位願意去美國進短期航空學校,自行負擔一切所需費用。另外幾位因為年齡都在四、五十歲,越戰也該結束,就辭職退休。但是我還在臺北飛「翠華號」,雖然沒有額外津貼,可是飛客機很舒服和簡單,都是短程。最短是由臺北去香港,來回二小時飛行時間。最長由臺北飛東京來回及曼谷來回,但也只有六、七小時。用餐是國際民航規定,正駕駛、副駕駛、機械長三人不能同時用餐,且不能吃同一樣的餐,因怕食物中毒。駕駛員餐費要自已付。空服員可以自己帶餐,而且飛機上的餐點都會有多餘的可以吃。有時我們對換,以牛排換他們的炒飯或炒麵。飛「翠華號」的駕駛員及空服員都是資深,人數不多,差不多每天見面,大家相處得很好。在開始訓練飛 B-727 時有兩位中國副駕駛,一位因與空軍有誤會,拿不到機場通行證;另一位與女朋友發生誤會,自殺被救,公司怕他在飛行時突然想不開,再想自殺,那整架飛機就遭殃了。
一九六八年一月十日,正式將 Convair 880 移交給國泰航空公司,所有國際航線全部由 B-727 擔任。不幸在一九六八年二月十六日徬晚,這架「翠華號」發生空難,當睌總機師及我和另外一位副駕駛由臺北飛抵香港一切正常。在回航時,航務處副處長與妻子渡假完回臺北,他向總機師說讓他來飛。他是上司,也有 B-727 飛行執照,只是對這型飛機經驗不夠。關鍵是如果讓他飛,總機師可以讓他坐在副駕駛位上飛,或者總機師自已坐在副駕駛位上。但是他太信任這位副處長,他就坐在正駕駛後面的空位上看我操作機械長的任務,想要多瞭解些機械方面的情況。一路上很正常,將要到達臺北時,天氣報告說松山機場細雨,雲層低,能見度有限,要做儀器降落。在經過林口上空時,總機師發現 MDA(高度警告燈)紅燈亮,他喊著叫「太低了,加油門」。噴射機就是加油門也得等幾秒鐘後才能升高,但這時起落架已放下,因高度太低起落架撞上了民房頂。雖然機頭已拉起,但高度沒有變,整架飛機就撞在茶田中,機身裂成三段,立刻起火,一片哭叫聲,真是十分淒慘。五十一位乘客中,二十一位喪身,包括副處長的妻子,兩位空姐及一位空中少爺。普通作儀器降落時,一旦飛出雲層就可以看見地面的燈火或機場的跑道燈,但是那天雲層及能見度有限,直等飛機撞向地面才知道出了意外,這只是幾秒鐘的時間。當時我並不慌張,知道該由駕駛艙的窗子跳出去,這是緊急時的步驟。機頭離地有二十呎高,向窗外看去,是一片白色的光,當時有聲音說「到我這裡來」。在我跳出窗外時,覺得有股力量托住我的身體,當時下著小雨,茶田中都是濕土,可是我的衣服和鞋子都沒有髒,這是神的恩典。我是基督徒,受神的保佑。
駕駛艙內四個人,我的傷最輕,只是右眼下方在儀器板上撞裂了一個大口。經過宏恩醫院醫師的縫治,現在已看不出。總機師的左手臂折斷,另外一位副駕駛胸部撞傷,副處長更是悲痛,因為他的錯誤使妻子身亡。當晚我的妻子在日本電視及無線電台中知道 CAT 噴射機失事,東京站長也有用電話告訴我妻子說我只受輕傷,可是她怎樣會相信。飛機失事生還的機會不多。當晚也有朋友用美軍顧問團直通電話想告知立川機航組轉告我妻子,因為是半夜,總沒有聯絡得上。第二天航務處長來訪,說關於飛機失事的一切,不要對任何人說。問我需要什麼?我請他立刻讓東京站送機票給我妻子來臺北。當時臺北各報紙連載多日關於飛機失事的一切,法院也開始起訴駕駛員的疏忽。由於當時台灣民航局及其他各機構對噴射機都不太瞭解,只得由公司內一位中國副駕駛在法庭解釋說是儀器故障,並請台灣名律師端木楷先生代表民航公司,一切都由公司安排。
法院最先不準我們四人出境,並取消兩位美籍駕駛員的中國執照。在不准飛行的情況之下,每天看電影吃小館子。幾天後妻子來臺北,見面時抱著我痛哭,真是沒有想到會再見面。這是上天保佑,如果真的有意外,她和三個孩子在日本怎麼辦?公司區區的伍仟美金撫恤金有什麼用。孩子在日本沒人照料,我又不能出境,她在臺北只住了一星期,臨走時對我說:美國移民簽證已批准,等你回來我們就移民去美國吧!
在臺北找人事關係,批准出境,回日本就結束了我二十五年的飛行生活,全家在一九六八年六月移民來美國。
忘不了飛行
剛移民到美國紐約,人地生疏,找工作不容易,經朋友介紹在 ONA 海外包機公司,先由櫃臺工作開始,不久升為 supervisor,但總念念不忘飛行。一九六九年,中華航空公司在西雅圖訓練第一批 B-727 噴射機正副駕駛員,打電報叫我去報到,可是顧念妻子帶著三個小孩到美國不久,自已去臺北,似乎不太合適,就放棄了這機會。一九七一年,中華航空公司又有電話來說一切手續沒有問題,立刻來報到,擔任 B-727 副駕駛。妻子在無可耐何之下說「去把」。
可是這件事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容易,到臺北人事處報到時,說要等飛行員出入境通行證,這一等整整六個月。每次去人事處都是一樣答覆「還沒有批下來,再等等吧!」。在這六個月等待期,衣、食、住、行一切費用都是自己負擔,公司不付一分錢。有一次公司要送一批副駕駛去日本日航飛模擬機,教官是我表妹夫官校同學,對我說:因為我還沒有正式聘用,去日本一切費用、旅館、餐食都需自已負擔,但可以將每位副駕駛訓練時間扣下一部份讓我飛。這使我十分感激,永遠不會忘記這份情,奇怪的是我出入境台灣並沒有問題。
在我等通行證的六個月中,心情很不愉快,決定在拿到通行證後,飛幾個月就辭職。在我未離開美國前,ONA 上司說任何時候我回美國,那份工作都保留給我。在中華飛行期間,所有的正駕駛及機械長都對我非常友善,只有一位花名「欺負人」的,總是找我麻煩,連機械長都問他為什麼總是找張崇斌的麻煩。有人對我說他有「自卑感」。一九七二年三月在航務處長的厚待下將我列入 B-707 四引擎噴射機副駕駛名單內。先在臺北上課,後再去洛杉磯飛模擬機。我在到達舊金山後,就脫隊回紐約,並以妻重病,不能去洛杉磯而辭職,回 ONA 工作。
一九九六年的父親節,妻子送給我一個非常好的禮物,是美國戰鬥機公司一項空戰遊戲,實際飛行每小時七百美元。已二十年沒有飛行的我,坐在駕駛座上真是興奮。這次不是出任務,而是假戲真做。兩架戰鬥教練機在空中作戰、追趕、射擊,被擊中的飛機會冒白煙而逃跑,和實際作戰差不多。這是我最後一次的飛行。(完)
同一系列:回首二十五年之飛行(一)
回首二十五年之飛行(二)
回首二十五年之飛行(三)
回首二十五年之飛行(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