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山
趁 SARS 後機票價格還低時,回了一趟大陸,一到上海,熱浪滾滾,趕緊想找一個清涼的去處,既可渡假,又可避開南中國的酷暑,去那裡?上峨嵋還是上五臺,想起近年來研讀清史,就選去五臺吧,清朝有多位皇帝去過五臺,或許更能找到一些感覺。
從上海去五臺,最快的行程是飛太原再轉巴士進山。上海去太原的飛機一天三班,票價人民幣一千零七十。當地的友人給了我一個八零零電話,可買到打折票,電話打過去一問,果然不假,七折計算,才七百元。機票專門派人送到旅館,票談妥後,過了約二小時,送票的工友就到了,當面銀票二清,給了送票工友五元人民幣作小費,感想是國內真是現代化了,我在美國買機票,還沒那家旅行社有送票到府上的服務。
到太原出機場借宿旅館用晚餐,一切都順利,按下不表。次日起了個早,搭上六點開出的早車,終點站就是目的地的五臺山臺懷鎮。太原車站裡的票價牌上寫著去臺懷鎮的普通中巴票價卅元,豪華中巴票價四十三元,賣票員從窗口裡見了我,就說四十三元拿過來,我想正合吾意,我就是想搭豪華中巴。
進站上車時,一看都是一樣的破破濫濫的小巴,未見到想像中的「豪華中巴」,一問站裡人,說就是這一輛車,既然只有這輛車,我還能不上去嗎。後來到五臺山問過當地老鄉才清楚,原來當地人上車,他們就賣你卅元,見你不是當地人,就賣你四十三元,反正普通就是豪華,豪華就是普通,一個中巴,各自表述。
滑稽的事,還不止這些。汽車一開出了站,就見站外馬路邊上又有一堆人在等著,司機馬上停下,售票員馬上上客,配合得非常好。原來都是一些想坐三等艙的客人,司機與售票員拿出一張張小板凳,安置這些三等艙的客人們坐好,服務的態度,倒也非常和氣。我觀察了一下,售票員對這些三等艙的客人,是採取錢多就多收,錢少就少收的原則,我見有一位農婦說她只帶了十元,那賣票員就也收下了。
這樣一來,這輛只能載十八人的豪華破巴,我數了一下,連司機售票在內,就剛好是廿六人。但這汽車的發動機,還是相當有力,一路上都是以最高的速度挺進,好在車裡載的大多是去五臺山朝拜的香客,所以全車客人的肚子裡,一定都是在默念觀世音菩薩,而不大可能有人,還在念「上帝保佑」的了。
車子從太原開出後,一直在平原上奔駛,二邊的田野,都是一望無際的玉米田,頗有美國中部初夏的風光,但農舍的質量,就比南中國要差的太多,泥土堆出的牆院,一路上還隨處可見。聽說這土地的下面都是挖空了的煤田,如果發生一場地震,是很危險的,自然這些事情,還沒到需要去考量的日子,就像這輛猛開著的豪華破巴。
車子在中途停了下來,嘩啦啦的一陣子這些三等艙的旅客都下去了,我一下子感到了一陣清新的空氣襲來,隨著這陣空氣,也上來了二位公安路警,一面環顧眾人,一面在點人數。我見到車外的路邊,立著一塊好大的標語牌,上面寫著:超載是違法的,原來這裡是一處關卡。點完了人數,路警又下車,這回又輪到售票員與乘客上車,又是嘩啦啦一陣子,那些三等艙的客人,又全回來了,汽車就繼續上路…
折騰了四個多小時,汽車終於接近了臺懷鎮,接近臺懷鎮的標誌,是丁字大道的盡頭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畫像,畫像中的當政領導人,正微笑著向著我們的豪華破巴招手,不過他大約沒有注意到車子裡共擠了近卅位疲乏無力的人。我注意到我的後面坐著一對年輕的乘客,那位女孩子正向她的男伴在嘀咕,不過我的心情還是很輕鬆,畢竟我多讀了一點歷史,我覺得我的這趟旅程,比起當年騎著騾馬來五臺山尋找他的生父福臨的那位康熙大帝玄燁,那真是要舒服多了。
塔院
五臺山最大的佛寺建築要算是塔院與顯通寺,其次還有菩薩頂、殊像寺、羅侯寺、碧山寺與圓昭寺等,名氣小一些的寺院,就有一百多所了。規模和普佗山與九華山不相上下。顯通寺是五臺山佛教協會的所在地,是五臺山的心臟,而塔院寺則有一座巨大的西藏式的白塔,是五臺山的一個地標,每年的千僧法會,一般都是在塔院或顯通寺內舉行。該二所寺院都在臺懷鎮的中心,所以一般遊客到了五臺,總是先去參訪塔院或顯通寺。
五臺山還有一個奇特的地方,就是顯教(為漢傳佛教,以華嚴宗、禪宗、淨宗為主)與密教(為藏傳佛教,以黃教為主)並立,所以佛寺也有青廟、黃廟之分。因為顯教的僧人平時穿青灰色的僧衣,而黃教僧人(又稱喇嘛),則都用黃色與紅色的布料纏身,衣服的顏色與穿法,都與青衣僧不同,黃廟裡還可以看到掛於廊上的可轉動的銅質的經輪。塔院是五臺山主要的黃廟,裡面居住的僧人,當然都是喇嘛了,不過我也見到不少青衣僧人住在塔院裡,顯然他們是一些前來習學黃教密法的「留學僧」了。
五臺山的僧人,都是半夜三點就起身集合,然後開始誦經。我在遊覽碧山寺的時候,曾遇到寺中的義善方丈,就好奇的問他為何你們天天要起得這麼早?方丈說,僧人不去生產勞動,所以就用這種早起誦經的辦法,來讓自己免於慵懶,如果真的到達入化的境界,又何需天天誦經呢。我聽了也覺得有理。下午三時左右,寺中喇嘛又要再度集合誦經,晚上就比較自由。我去塔院的時候,剛好逢上喇嘛們開始集合誦經,大家席地而坐,手裡持著經書或法器,前排的僧人還有一把長螺,長長地拖在地上,每間隔一會,就吹一聲螺。因為這種場合難得一見,所以我在旁邊站著直看到結束,誦經結束時,每位喇嘛都用五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聽說這就叫做「手印」,手印有什麼用,我也不懂。誦經結束後,那些拖在地上的長螺忽然都不見了,而喇嘛的手裡,卻多了一把小號,原來那些長螺號子,都是可以卸開的。
在塔院遇見一位喇嘛,藏族外貌,與他交談後,知道他是從四川阿壩藏區的寺院過來留學的,能說幾句漢語。據他說,寺裡漢藏蒙滿的僧人都有,大家都和睦相處。這位藏族喇嘛帶我在寺中各處走時,一路也有一群群的遊客迎面走來,大家在這位藏族喇嘛面前走過時,都用佛教的禮節向他合什施禮,沒有任何藏漢的隔閡,所以要知道什麼是中山先生所首倡的五族共和,可以先到五臺山去看一下。
鎮海寺
讀過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鹿鼎記」的會友,都一定聽說過清代順治皇帝去五臺山清涼寺出家的故事。故事歸故事,歷史歸歷史,順治帝去五臺山出家是否真有其事,已很難考證了,更不要說他是去了五臺山的具體哪一所寺院。關於清涼寺一說,那恐怕是金庸先生自己杜撰出來的。五臺山又名清涼世界,典出於華嚴經,所以清涼寺也是對五臺山的泛指。雖然唐代德宗年間五臺山確有一所清涼寺,華嚴宗的四祖澄觀法師曾居於此,但我不肯定到清初五臺山是否還有一所叫清涼寺的寺院。在我遇到的五臺山的僧俗中,多以為順治帝最後是在五臺山的鎮海寺裡落腳的,那是一所不很大,但周圍景色還算不錯的喇嘛寺(即通常所稱的黃廟)。
康熙帝在五臺只留下不多幾處墨寶,這鎮海寺也算其中一處。那是一塊康熙所題的匾額,懸放在觀音殿內。我進去時值下午二時左右,正好全寺的喇嘛們正集中在該殿內誦經,遠道而來的我也顧不到那麼多了,徑自走了進去,對著那塊匾額拍了些照,那些喇嘛們對我看看,也不在意,仍是繼續念他們的經,離開時我向殿中的觀音鞠了一躬(因為坐滿了喇嘛無法磕頭),這才注意到這尊觀音不但是男身,而且唇上還有濃濃的鬍子,與我們平時所常見的觀音完全不同。
康熙帝在此匾上所題的是『金光輪藏』四字,落款是康熙廿二年秋八月,匾不算大,印章蓋在中上方,看來看去,都不大像是清代的原件(我懷疑原題匾早已毀於文革)野史中說,康熙帝共五次去五臺山,我是不太相信他去了那麼多次,因為古代五臺山區的交通是很艱難的,去一次也是夠勞民傷財了。以前我在上海讀正史,只記住了康熙十年時的東巡,以及康熙四十一年,四十二年,與四十四年的三次南巡,倒沒留意康熙去五臺山的次數與年份。但這塊康熙廿二年秋八月的匾,還是有可能是康熙親到五臺山而題寫的,因為該年的農曆五、六月間,施琅的海軍在澎湖決戰取勝,農曆七月,台灣的鄭克塽正式投降,所以八月裡的康熙,是正在興頭上,北京也正是最熱的季節,康熙這時候不去熱河,而去了五臺山,是完全有可能的。
鎮海寺的另一個特點,是山門前立了二根旗杆,而且旗杆的頂端是用真金包起來的,這是其它青廟黃廟都沒有的。不過我想這與順治帝是否來此沒有太大的關係,因為鎮海寺歷來是黃教的章嘉活佛的住處,地位是相當高的,末代的章嘉活佛就是從這裡隨國府一起遷去台灣的,所以旗杆上豪華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從前的鎮海寺,曾是五臺山黃教的中心,但現在已經讓位於菩薩頂與塔院了。
順治帝究竟是出天花而死,還是去了五臺山,這謎恐怕是難以解開了。即使再打開孝陵,去撿視棺木,也未必有結果。何況即使打開後是一具空棺,也不能說明問題。因為清初入關不久,滿人有時還延用過去火葬的習俗,皇太極與多爾袞,就都是火化的。
順治帝若因天化而死,死後火化不留遺體,那都有可能的。順治帝發病是在順治十七年的年底,他的愛妃董鄂妃,是滿州世族內大臣董鄂碩之女,十八歲時就嫁於福臨,死於順治十七年,只比福臨沒早走了幾個月。福臨為董鄂妃之死而柔腸寸斷,這應是不會假的,那時順治帝的旁邊,正好有一位德國傳教士,名叫湯若望,順治帝讓湯若望擔任欽天監監正,對他非常尊敬與信賴。德國人魏特所著的「湯若望傳」中提到,湯若望曾說「福臨(順治帝的名字)對董鄂妃起了一種火一般的愛戀」。我相信湯若望所說的事實。福臨真是性情中人,我完全能理解他在董鄂妃離去之後的悲痛,我也能理解他對於佛教的痴迷(福臨自取的佛教法名,就是「行痴」)。站在鎮海寺的殿前匾下,我是在想,福臨是算痴到家了,不過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