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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我的過往歲月》

讀者感言:
「周質平先生是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所原中文部主任,終身教授,在海外中文教學界素享盛名。周先生曾到中國講學,在華南師範大學偶遇讀研的小女。課前略顯安靜,小女上前熱情招呼,先生說他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之感。隨後,便把小女招至麾下,成了他的臂膀。
退休後,周老師筆耕不輟。當我收到女兒轉來的《逝者如斯:我的過往歲月》這篇自傳時,貪婪地一口氣讀到天亮!
周質平先生以平實、坦承、樸素的文筆,絲絲入扣地向我們陳述了一段歷史,可又比以往我們讀的歷史更加生動可信,因為裡面都是他的親身經歷,包含了痛苦、淚水、和百折不撓的堅持。儘管當中有很多『偶然的』故事,但先生總能隨遇而安,從各個平凡的處境中自我救贖,發現其中的樂趣,並收穫了不平凡的果實。
作為讀者,我對此文相見恨晚。」——余國亮

 

開場:上墳
2024年11月10日,我帶著老妻從上海坐高鐵到蘇州,專程去祭拜葬在蔣墩公墓的父母。我們沒有準備任何祭品、香燭、紙錢。到了公墓的辦事處,說明來由,在他們的指點下,很順利的找到了父母的墓地。那是一個面積巨大的山丘,林立著數不清的墓碑。深秋的江南,有些微寒。偌大的墳地裡,只有我們兩個老人,拾級而上,按著「門牌」,不久就看到了父母的墓碑,墓碑旁,有個新墳,那是五年前過世的二姐。國共內戰,父母去了臺灣,二姐留在上海,骨肉分離近四十年,而今總算團聚了。看著二姐的墓碑,我忍不住又想起了1986年,我和她重逢時,她告訴我的那段經歷。
二姐是我們家裡最坎坷的一個孩子。父母離開上海的時候,她才十三歲,初中還沒畢業,父母突然離去,她頓時成了「孤兒」,跟著大姐和姐夫,在茫茫人海裡,開始了她苦難的一生。文革那幾年,因為家庭「成份」太壞,有被鬥死的危險,大姐在醫界服務,透過關係,讓她佯裝成「瘋人」,住進瘋人院,試圖加以「保護」。院方說,既然是瘋人,我們得用電擊法治療。一個健健康康的二姐,竟被活生生地「治療」成了半瘋!
墓碑下的那罈骨灰,就是從小抱我長大的二姐。
大概多年沒人料理,父母的墓碑斑 駁,有些字已經模糊不清了。但碑石的左下方刻著「孝男」「孝女」的名字,還清晰可辨。我的名字列在最末,我是全家的幼子。幼子今年也七十七歲了。天涯遊子,萬里歸來,拜 祭父母。
我匍匐在墳前,不覺泫然,喃喃自語道:「爹、娘,小胖﹙我的小名﹚帶著媳婦來看你們了。寶寶、乖乖也都結婚了,寶寶還生了個兒子,快上大學了。大姐、二姐、大哥、二哥都在這幾年之內,去了你們那兒。大寶跟我也都退休了,不久全家就可以團圓了。」
1985年,國民黨開放回大陸探親之前,父母就迫不及待地經過香港,回到了上海。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街上連計程車都不多見,生活條件遠不如當時的臺北。但父母義無反顧,離開生活了三十五年的臺北,奔赴上海,找尋失散了三十五年的骨肉。這是親情和故鄉的召喚!在他們的一生中,兩度「連根拔起」:第一次是在中年,由上海去臺北;這次在晚年,由臺北回上海。短短的一生,禁得起幾次這樣的「連根拔起」?寬深的臺灣海峽,終究阻不斷老人的歸思!
次年,我回到上海,去探望父母,第一次見到了分別三十六年的兄姐。初見的剎那,我簡直不能相信,兄姐已風霜老邁如此。相聚的那幾天,我們夜以繼日地談各人的經歷和現況。「三反」、「五反」、「反右」、「三年災害」、「文化大革命」這些都是我在課堂中和美國學生講到的當代中國史,而今從自己兄姐的口中說出,我聽著他們這幾十年來各人的遭遇,不覺淚流滿面,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應該感覺「慶幸」還是「罪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是最幸運的,我們都還活著!」兄弟姐妹第一次聚在一起,大姐、二姐是一口上海話,大哥是帶皖北方音的普通話,二哥是地道的東北腔,我是標準的臺灣國語。一家人居然南腔北調,這背後有多少聚散流離!
「三年災害」那幾年,父母從臺北託香港友人,寄了一些麵粉和白糖給在上海的大姐,大姐分了一些給在皖北的大哥。大哥把那些麵粉藏在地底下,半夜拿出來,和嫂子用酒精燈煮一些麵糊果腹。大哥說,若不是那些麵糊,他可 能就見不到父母了。
1990年冬天,大姐從上海打來越洋電話,母親在住家附近過馬路時,不慎遭車輾斃。年近八十的老母,血肉模糊地離開了人世。我立即奔喪回上海,身體一向硬朗的父親,幾天之內,衰老到需人扶持。我想起韋莊《菩薩蠻》裡的千古名句:「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父母以垂暮之年還鄉,依舊不免有斷腸之泣!
母親過世後,大哥把父親接到皖北阜陽與他同住。我在父親過世前半個月,專程去了阜陽,和父親有一周的相處。在那個狹小的病室裡,父子相對,竟沒有多少話語。有一天,護士來診病,我請她換一下父親的床單、被套。我把父親從床上抱起,輕放在一張沙發上,我看父親眼角有些濕潤。這是我和父親一生中,最親近的一次接觸,也是最後一次。「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也!」
二十世紀的戰亂,讓多少中國人妻離子散、骨肉分離。父母在世時,最大的願望就是見到留在大陸的兄姐,而今終於如願了!
站在父母的墳前,看到爹娘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刻在同一塊碑石上。這是我的故土!這是我父母埋骨之所在!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真實,更具體!
我們家是大時代裡的一個小悲劇。而我,是這個小悲劇中的倖存者。
和父母那一代相比,我基本上沒有經過戰亂和饑荒。家境雖不富裕,但溫飽無虞,沒有受過凍,也沒有挨過餓。還居然受了完整的教育,出國留學,成家立業。我對養育我的父母,曾經共學共事的師友,懷著無限的感念,回顧我的來時舊路,恰如飛鴻之踏雪泥,微留 爪痕。
上海、香港、臺北
1947年的上海,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就在這一年來到了人世。

我生命的頭四年是在上海度過的。父母的祖籍是寧波,所以我從小說一口帶著寧波腔的「上海話」,這或許是這個城市給我留下的唯一印記了。自幼聽母親講三、四十年代上海的繁華。雖然,我對幼時的上海已全無記憶,但從母親無數次的追憶中,我對這些地名並不陌生:南京西路、四川北路、余慶坊、外白渡橋、城隍廟、靜安寺、大世界、先施百貨、外灘、江灣等等。七十年代,我在美國開始讀三十年代中國的文學名著,讀到《子夜》,看到茅盾筆下的上海,竟讓我有種莫名的親切。三十年代,周璇曼妙的歌曲,常聽母親哼唱,八十年代,我回到上海,在飯館裡聽到《夜上海》、《何日君再來》,一點不 覺陌生。
1949年帶給我們家的絕不是「解放」,而是骨肉離散。江山易手之際,父親原無「南渡」臺灣的打算。但形勢的轉變,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新政府成立一年之後,他的名字已在「勞改」之列。他冒著「九死一生」,在「三反五反」的前夕,由上海經廣州到香港,1951年到了臺北。這段經歷,僅偶爾聽父親提起過,如今回想,只有一個大概的輪廓了。父親到了臺灣,曾幾度被「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請去問話,何以不在1949年之前離開大陸?暗示他有「通匪」之嫌。父親是個所謂「自由主義者」,為國共兩黨所共棄。
母親帶著我和大我兩歲的小哥哥,在父親離去後一年,開始了「千里尋夫/尋父」的跋涉。從上海到臺北,而今只是不到兩小時的飛行時間,在當年卻耗去了一年有餘。從共產黨治下的上海,到英國人治下的香港,再到國民黨治下的臺灣。這跨越的絕不只是羅湖橋和臺灣海峽,而是三個不同的政治體 制,和「漢賊不兩立」的國共兩黨。
母親帶著兩個幼子,從上海到廣州,從廣州到澳門,從澳門偷渡入香港。因申請「入臺證」,在香港停留一年有餘,幾乎成了「難民」。最後在基隆港見到了分散年餘的父親,真是恍如隔世了。大陸的兄姐和臺灣的我們,從此天各一方,有近四十年的隔離!
在這段遷徙流離的歲月中,有一幕永久地印記在一個幼小的心靈裡。那是1952年的冬天,母親帶著兩個五、六歲的孩子,來到了澳門。天黑以後,由偷渡的黃牛把我們帶上了一艘開往香港的貨輪。大約有十幾人躲藏在貨輪艙底的密室中,其中有一個年輕的母親帶著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船在澳門水域航行的時候,艙門是開的,有新鮮空氣進入,當駛入香港水域,船須停下,艙門蓋上,香港水警登輪,搜查有無偷渡客。十幾個偷渡客蜷伏蹲坐在漆黑的密室中。清楚地聽到穿著皮靴的港警,在艙面來回「卡卡卡」地走動。船身顛簸搖晃,加上空氣不通,極不舒服。那個嬰兒突然在此刻哇哇大哭,所有的人都嚇呆了。但哭聲立刻止住。不久艙門打開,船恢復航行。此時那個年輕的母親突然尖叫,嚎啕大哭,原來在港警登輪搜查的短短時間裡,因為驚恐過度,她用手止住了嬰兒的啼哭,由於用力過猛,在自己的懷裡,她活活悶死了這個出生不久的嬰兒。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從來沒有見過成人如此嚎啕大哭。翻天覆地的偉大革命,在一個孩子的眼裡,只剩下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死嬰,無助地嚎啕!這幅悲慘的畫面定格在一個幼小的心靈裡,七十多年過去了,依舊歷歷在目。﹙下篇將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