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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大」四年

我已年逾九旬,妻子亡故近二十年,現住兒子家,寂寞度日。每當夜半醒來,常會回憶當年點點滴滴。其中最令我深刻感受的是台大四年的經歷!總結一個字 ——「混」!至今我自己也搞不懂,究竟是怎樣子台大畢業,獲得這「學士」名號的!不過這個「混」字卻起因於「艱困」所釀。下面且聽我逐段說明這「因果」關係。

民國三十七年聖誕節前夕,我十七歲,隨父母搭乘「中興輪」自上海駛抵基隆。由於父親任職的台灣製鹽總廠並未派人來接應,以致全家在基隆碼頭候船室睡了一夜。次日全家搭乘火車抵達台南,在旅館住了三夜。每夜只聽到「踢」「躂」的木屐聲,此起彼落,倍感新奇而不適。其後即遷往鹽廠宿舍居住,我亦安排進入「省立台南二中」繼續高三下的課業,並於三十八年六月至台南二中畢業。

是年七月,我「單獨」坐火車到台北,借鹽廠台北辦事處住宿。翌日一早自衡陽路徒步赴羅斯福路台灣大學校本部辦理報名手續。當時尚未實施聯合招生制度,台大為單獨招生。我「心存僥倖」,認為文學院中文系為「冷門」科系,報考的人應該較少,較易錄取,乃毅然填報「中文系」志願目標。完成報名手續後,又在長途跋涉近二小時,回到衡陽路。當時羅斯福路前半段尚未鋪設柏油路面,而是狹長的碎石路。兩側則是販賣蔬果魚蝦的攤販,髒亂吵雜。而衡陽路附近也無公車可以搭乘直達台大校本部。所以單就「報名」一事而論,「倍感辛勞」,亦即為「艱困」的開始。

三十八年八月上旬,我又「單獨」北上應考。前一天根據台大報名號碼公佈的考試場地,前往探勘地址,好似在「成功中學」或「開南商工」。考試科目,「甲」「乙」「丙」三組相同,均為「中」「英」「數」三科。另外甲組加考「理化」,乙組加考「史地」,丙組加考「生物」。不記得是一天考完,還是分兩天考完。考數學時,我拿到考卷一看,僅會一題,心中稍有慌亂。所幸靜下心來後,我陸續把二題「幾何」做出。最後一題「排列組合」未及做完,時間已終了。其後台大公佈錄取標準,只要四科得分超過「二百分」即屬合格。我因數學考得七十五分,彌補其餘三科不足五十分的缺額,而已總超過二百分獲得錄取資格!放榜日我和母親在家聽電台播報錄取考生姓名,父親則「喜孜孜」拿著報紙自外面回來,大聲說「上榜了」!

考取台大固然是件喜事,但在台北「吃」「住」,卻是一件「大事情」。本來借住鹽廠台北辦事處,是方便又適宜的措施。但該處已有總廠會計處正副主管的子嗣各一人住入(一為台大工學院土木系校學長,一為台大法學院商學系學長)。更由於父親是鹽廠低級職員,辦事處田主任「心存蔑視」,堅不同意我再入住。後經父親懇託鹽廠副總經理「說項」,田主任只得「勉強應予」,將我擠入職員寢室一隅,但必須「自備寢具」。我只得購買「竹床」及蚊帳等物,並假借職員桌椅,俾於作業時使用。至於每日三餐,早點以麵包、牛奶充飢;午飯多半在攤販上吃盤「咖哩飯」或「洋蔥飯」了事;晚餐則加入辦事處伙食團。僅此三者,已使父親薪水收入「捉襟見肘」。我亦因「有限」的生活費,不免時感「艱困」的「委屈」。

大一學年開始了。中文系必須到校本部上課。上、下兩學期各有四、五門課,合約十幾二十個學分,大都集中在每星期前三、四天上午。每次一大早出門,分搭二次公車,加上走路,共需耗費一小時以上才能趕到。中文系系主任「臺靜農」是台大王牌教授,名滿天下。其他教授也都各有專精。但中文系的課程內容,大多過於「冷僻艱澀」;聽課時每感難以了解吸收,且與日常生活及接觸環境相去太遠。自覺資質「駑鈍」「淺薄」,也與個性不合。再者,每次上課費時費力,常感「身心兩疲」。更為畢業後謀求工作時,有較多選擇與機會。乃決定自大二學年開始,轉系至法學院商學系。法學院在徐州路上,距衡陽路甚近,步行十餘分鐘即可到達,省時省力多了!當時除我外,尚有中文系二位,歷史系、考古系同學三、四位均擬轉系至法學院商學系暨經濟系。而我在台大第一學年中文系的課程,就這樣「稀里糊塗」「混」過去了。

由於經濟的窘迫,嚴重影響了課業的成績,下面來 說明兩者的因果關係。父親在鹽廠是丙等職員,受眼睛深度近視的影響,不能擔任重要的職務,因此不受上級的「青睞」,升遷及考績都受「箝制」。物價上漲,薪資未能隨之增長,開支乃呈現「入不敷出」的境況。自大二學年開始即減少我的生活費用,並一再提醒自大二下學期將不再負擔此項開支,囑我提早準備,「自謀生技」。

我從文學院中文系轉到法學院商學系,大二上學期的本科必修學分已頗繁重,尚需補修大一的應用學分無異「噩運」當頭。我選了「經濟學」、「統計學」、「初等會計」、「經濟地位」等六、七項「必修」科目,合計二十五、六個學分。每天上課時,從樓下跑到樓上,這個教室跑到那個教室,跑的團團轉。儘量坐在教室後面的座位,以免被教授叫到提問時答不出來的「困窘」!很多課有聽沒聽懂,又頻頻打瞌睡「夢周公」,所以忽略教授所講內容及重點。一張「資產負債表」做了二、三堂課,結果最後結算出來的「淨利」是錯的!到了晚上卻抽空去寫些「瑣文」投稿,賺些「菲薄」的稿費,未對白天教授所講內容加以研究溫習。所以屆至期末考試,我只得以「胡扯」「瞎猜」「亂矇」「硬湊」來答題,居然沒有一門課被「當」,而需「補考」或「重修」。我自嘆真是上帝保佑,神奇極了。為了節省開支,到了大二下學期,我搬離衡陽路鹽場辦事處,遷入「台大學生第四宿舍」,開啟另一段「艱苦」的生涯。

台大學生第四宿舍就在法學院對面不遠,是以住進去的全部都是法學院所轄「政治」、「經濟」、「法律」、「商學」四系的學生。「天南地北」加上「台灣本土」可說是一個小型的「大熔爐」。不過有個共同點,就是大都家境趨於清寒!相較一些來自大陸的權貴子弟,仍住在豪宅裡,享受優渥的生活,兩者有天壤之別。該棟宿舍大樓分上下兩層,各有十七間寢室,每間寢室住四個人。白天靜悄悄,上課的上課,工作的工作。傍晚五點以後,「倦鳥歸巢」,整棟宿舍變成一條翻滾飛騰的巨龍,熱鬧非凡。有歌聲、吉他聲、胡琴聲,還有唱大花臉的吼聲!打籃球的,有的單幹,有的找同學「鬥牛」。打乒乓球的則「捉對廝殺」。還有愛拳擊的,戴著拳套自行比劃。我和幾位室友以樸克牌玩「打羅宋」取樂,並以輸贏多寡做為買零食或加菜做「冤大頭」的依據。還有一些同學集合平劇同好,在大禮堂粉墨登場,唱了「打漁殺家」及「四郎探母」兩齣國劇大戲!

宿舍連結食堂,由學生組成「膳食委員會」管理經營。入夥者每月向該委員會繳納伙食費。早餐七點前廚房即已煮好,主食為粥,偶然有饅頭,僅以豆腐乳、蘿蔔乾佐餐。因過於簡陋,去吃的人甚少。午餐十一點,晚餐五點半備妥,用餐者較多。但大都敷衍了事,扒上幾口飯就走,談不上「吃好吃飽」!所以到了晚上九、十點,早已「飢腸轆轆」。有的吃些零食填肚,有的合買一碗大滷麵兩三人合吃。生活開支偶爾「青黃不接」,無錢繳交伙食費。首先向同學商借。但他們囊中也不寬裕,能出借的有限,只好積少成多聚到所需的數目以應急用。也曾向長輩親戚「央討」。有次甚至拿了幾件毛衣去當鋪典當,被主持者取笑:「小伙子這些破爛不值一分錢,白送給我也不要,回家掏點值錢的東西來吧!」窘得我奪門而逃。

回頭來談如何籌措生活費。那時尚無「便利商店」可以「打工」。又無本錢買些日用品來「擺地攤」,賺點「些微差價利潤」。最後終於在同學推薦協助下找到兩份「家教」工作。前一份是教導一位自德國歸國的女孩補習初中數學,每週兩天,維持了兩個月。後一份是教導兩個「國小」女孩的功課,每週三天,長達半年多。雖然家教收入勉可維持日常生活開支,但所耗時間甚多,對於本身商學系課業影響甚大。大二下學期仍選了二十餘個學分,皆為必修科目。有「財政學」,蘇姓教授主講的「工商管理學」及「市場學」;楊姓教授主講的「國際貿易」等。其中課程為「Time & Motion Study」(動作與實踐的研究)我較有興趣,可惜沒時間深入了解許多重點,以致考試成績勉可及格而已。而楊姓教授主講的「國際貿易」,因大量引用德國學派的理論,內容十分艱深難懂。半頁講議研讀了一整小時,仍未能了解其原理與真義。總之歸因我「天資笨拙」,又無時間與同學研究討論所致。考試時勉強答題,居然奇蹟般「Pass」過關!而大二學年就在搬遷至學生第四宿舍後,帶來多姿多采的生活,暨課業益見繁重,又須勉力籌措生活費多重壓力下悄然渡過。

升到大學三年級,商學系仍有多門重要必修課程。有系主任劉教授的「高等會計」,蘇教授的「運輸學」,楊教授的「貨幣銀行」,及一門法律課程「民法概論」。到了期末考試,我仍以「混」「矇」方式過關。而我的家教工作也告一段落。所幸我向教務處登記「工讀」的申請有了結果。向教務處申請工讀的學生很多,由該處依序分發。我已申請一年多,這次應是若干學長畢業離校,因而騰出空額,我遂能獲得遞補機會。分配給我的工作是刻寫鋼板臘紙及油印講義,並按刻寫臘紙的多寡,論件計酬。這份工作相當艱辛,極費目力及腕力。我每小時可刻寫三、四張,一天刻下來,眼酸手麻,手指也磨出血來,甚至變形。但我一直堅持,所以收入固定而提高,生活品質也大為改善,迄至大四學年畢業為止。當時教授授課,大都以講義作為教材。學生既易於吸收教授所講內容,課餘也可據以繼續研讀,增加瞭解。大三下學期我加入「中國國民黨」為黨員,並參加「救國團」轄下「藝術工作隊」各項活動。常隨隊在街頭表演,我擔任一些雜物工作,因而獲得不少可貴的見聞,豐富了我的人生。

現在來談談商學係本身的情形。本屆共有學生四十人左右,男女各半。女生中有「杜」「許」「楊」「周」四位同學,情誼密切敦厚,結為同盟,號稱「四大金剛」,名震法學院,甚至校本部。四人中除周姓女士安份守己,學校之外就是家庭,上課認真聽講,考試成績中上。聽聞家中早已安排婚事,故無緋聞傳出。許姓女生長得標緻,追求的人眾多,但迄至畢業,亦未傳出進一步發展消息。杜姓女同學與政治系高一屆的李姓學長相戀,談得轟轟烈烈,最後未能「修成正果」,二人「各飛東西」。至於楊姓女生卻被系主任劉教授看上。劉主任拋棄原配與楊女結䄜。楊女由學生變為師母,生下一男孩,深受寵愛。楊同學後因劉主任的廣大人脈,竟升任台灣電力公司總部會計處長,羨煞無數商學系的先後期同學。又劉主任熱愛戲劇,授課之餘撰寫了一齣愛情文藝劇本,交由本屆子弟兵演出。此劇轟動全校。而在劇中分飾男女主角的本屆王姓與劉姓兩同學,亦因演戲而相互熱戀,進而結為夫婦,傳為佳話。系中偶有其他男女同學相互追求,但最終都未聞傳出佳音。至於我,自覺一個窮小子,學業成績又低劣不堪,因此從無非分之想,去交個女朋友,談一場纏綿之戀。冷眼旁觀,他(她)們的「愛恨情仇」,倒也別有趣味。

到了大四學年,由於收入穩定,而課業也較輕鬆,雖是在台大的最後一年,卻是我最有收穫的一年。因畢業所需的學分已修得差不多,我選修一門「經濟政策」及一門「商用數學」。主講經濟政策的施建生教授是從美國歸來的博士,授課時語調「鏗鏘有力」,人也長得挺拔,所授內容新穎實用,是以廣受學生歡迎愛戴。上課時人人屏息聽講,並紛紛提筆紀錄。是以期末考試個個充分發揮,完善答題,獲得高分。這也是我四年來最用心聽講,考得最順心的一門課程。施教授後來還擔任法學院院長的職務。至於由溫新薇助教主講的「商用數學」,我以高中時期上數學課的根基與心得,用心聽講,考試時從容答題,遂獲得九十分以上的成績。好幾位同時選修該門課程的商學系的學姊,在考前找我替她們「惡補」並「猜題」,使我倍感榮幸。至於畢業論文,我未自選題目撰寫,而係自法學院圖書館中選了一本「英國倫敦證券交易所」的著作加以翻譯。經指導教授審閱後通過,完成最後一道「關隘工程」,畢業成為一位台大學士。

至於四十二年六月自台大畢業後,七月隨即赴鳳山陸軍官校接受預備軍官訓練班第二期訓練,及翌年七月結訓後參加就業考試及格,分發到台灣銀行服務等情節,則是人生另一階段的「過程」了。

最後要追述一件傷痛又無限懷念的事件,那就是傅斯年校長的遽逝!記憶中似發生在大二下學期。傅校長赴省議會報告並備詢。省議員郭國基質詢內容及質詢語調過於「尖銳」「突兀」,傅校長在氣憤與心情焦急下,突然發作腦溢血病症,結果送醫後不治。此事立即引發全校師生之「憤慨」與「不滿」。同學們都哭紅了眼。乃於出殯日紛紛前往殯儀館弔祭,並於喪祭完畢後,集合五、六百人,組成 遊行隊伍,浩浩蕩蕩前往南海路省議會會場。訓導長暨多位師長也一路隨行,沿途尚有眾多學生加入隊伍。抵達地點後同學們「群情激憤」,數度要衝入屋內找郭議員質問理論。後經訓導長一再勸誡說:「台大學生不能行動粗暴,鬧事洩恨。此事社會自有公論。」同學們始解散離去。當日我亦為遊行隊伍中一員!傅斯年校長是位卓越的「教育家」,也是位名聞於世的「史學家」。經常以微胖的身軀,帶著可親的笑容,在校內與學生「零距離」接觸,互動頻繁,並為他們「解惑除難」,深得萬千學子的愛戴與景仰。一位國立大學的校長,受當時簡陋政治制度的操作,而需出席台灣省議會報告備詢,結果「折損殉職」於會場,是何等令人「抱怨與傷感」的事件。如今台大校本部所置「傅園」,區內巨大吊鐘等紀念設施仍在,但前往憑弔者已「幾希」。令人無限感慨與懷念。為表達對傅故校長之崇敬與追思,僅將此事件之「經緯」,簡略寫出,做為本文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