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往事偶會浮現腦際，彌足珍貴，爰傚聊齋格式記述。

閑茶、悶酒、無聊菸

七十年前，父親曾向我說明那個時代對茶、酒、菸的品用情趣，以七個字歸納，也點出我老家安徽陳集一帶的生活狀況。

茶，是在閑暇無事時喝。我家堂屋、客屋、八仙桌上都長年置放茶壺、茶杯。冬天茶壺還有保溫裝飾。

酒，是高粱釀製，分大麴小麴，無分冬夏，全是熱飲。待客之外，自己則是在發悶時酌飲幾杯。

菸，是毛菸，即土製菸絲。用銅製水煙壺或竹質長旱煙管吸用，引火則用粗製黃色火紙捲成的紙媒。抗戰期間民生艱苦，沒有火柴燃火，而復古改用火鐮、火石相擊生火。水煙壺兼自用及待客，旱煙管則插在個人腰帶上，無聊時可以隨時隨地抽它幾口。當時沒聽說過甚麼煙癮，後來吃香煙上癮才危害身體。

吳國禎

前聞臺灣清華大學擬為其校友吳國禎恢復名譽，想到 1960 年 5 月路過芝加哥時，在路口遇見此人。 吳國禎是蔣介石紅人，曾任漢口、重慶、上海等市長及臺灣省主席，權傾一時。復觸犯蔣氏，經時任總統府秘書長王世杰批准出境赴美，肆無忌憚批評蔣氏，王世杰因而下臺。

蔣介石生前沒人敢提吳國禎。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打烊

這是上海人稱商家晚間關門休息的方言，流傳到臺灣，廣為人接受。商人忌「關門」二字，這是兩個最好的同義字。此外，臺灣人還將此二字演繹出玩笑嘲弄用語，比如說蘇聯打烊了。

蝨子、臭蟲

故鄉農業社會，生活簡陋，棉衣被褥終身穿用，沒想到也沒辦法清洗。婦女頭髮之滌洗亦難，因而滋生蝨子、臭蟲，無法無力對付，只能用手一個個去捉，清除有限，繁殖驚人。

在軍中所見驚人，還身受其害。初到軍校，夜裡有蝨子爬進耳朵，折騰大半夜才消除。如果爬進內耳繁殖起來，可能後患無窮。

天氣漸暖，午睡剛躺下，就看到成群結隊的臭蟲從床縫爬出來吸血。戴鋼盔出操立正時候，鋼盔裡面的臭蟲出來吸頭上血，奇癢難熬，又不准動，苦不堪言。

1948 年盛夏，部隊駐南京水西門外營房，床上臭蟲多，睡到地下，想不到地縫臭蟲更多，真是可怕。

樟腦公司浴池

隨軍到臺北初期駐東門國小，冬天沒錢洗澡，附近樟腦公司有一熱水房，位於現在南海路、羅斯福路口，熱水供員工洗澡，定時接受軍人免費洗澡，得以保持身體清新，及今思之，溫暖猶在。

靠左邊走

讀小學時，學校曾經宣導行人靠左邊走（當時當地尚無汽車）。民國三十五年（1946 年）一月一日，全國改為汽車靠右行駛。

初到臺灣，汽車尚是靠左行駛，民國四十年一月一日改為靠右行駛，汽車司機座從右邊改裝到左邊。

家大、舍小、令人家

這是官場、中上社會、書香門第間禮貌稱呼用詞。父親以七字訣概括說明如何稱呼得體，以免失禮，就我所悟，略作引申。

家大。是對人稱呼自己長輩，如：家父、家慈、家兄等。但稱呼自己過世長輩，要用「先」字，如先君、先母、先室等。文字上則稱已故父母為考妣。

舍小。是對人稱呼自己晚輩，如：舍弟、舍姪等。稱自己子女不用舍，而稱小犬、小女。

令人家。是稱呼對方，長晚輩皆宜，如：令尊、令堂、令郎（或公子）、令嬡（或女公子、千金）等。上海人稱對方子女為小開及女小開，雅俗共賞，昔日臺北士林官邸人士私下即稱將經國「小開」。此外，也有彼此之間的稱呼：稱對方閣下、尊駕等；自稱在下；稱呼對方妻子為令正、寶眷、尊夫人，稱其妾（小三）為如夫人；稱自己妻子為內人，稱妾為小妾或小星。

她，他二字在稱呼上頗有妙用，就是妻子向別人稱呼丈夫為他，丈夫稱呼妻子為她。此二字不見經傳，卻為世俗採用。

時下已不計較這般複雜稱呼，各自隨俗。

黃橋燒餅

江蘇泰興黃橋燒餅在大陸已極有盛名，六十五年前，我在黃橋品嚐過其美味。其令人口饞之處是香，而且是飄香。每次和同學走在街頭，就會聞到遠處飄來之香，不禁停下來，買一包白糖，交店家現做，回頭享用。離開黃橋時，還不忘買一袋燒餅帶走。

嬰粟花

鴉片是由嬰粟花的果子提煉。1930 年前後在故鄉陳集尚有種植，幼年時父親牽著我和二弟逛田野，即有所見。其花朵很美麗，鴉片之又稱「阿芙蓉」可能與其花朵有關。鴉片會吸食成癮，如魔鬼附身，驅之不去，多少人因此傾家蕩產。同爺堂兄世民、世俊二人，即因此將祖產數百畝良田揮霍淨盡，世俊淪為竊盜，令人唏噓。

我恪守父親庭訓，終身不菸不賭。三弟世壁卻嗜好香菸，致晚年中風，半身不遂，語言不清，是一真實教訓。

李寶臣

李寶臣是一孤單老人，滿臉皺紋，面孔僵硬，雙腿曲張，見人不理，我小時候很怕他。他原在一家店裡幫忙打雜，店東過世，無處棲身，父親就將他收容過來，看管前門。

我以李寶臣之例，說明父親對許多類似人物的關懷照顧。我雖記不清那麼多人事，無法逐一列舉，但我記得許許多多親戚朋友依靠我家，並非全是當然，總是父親有仁義心始有作為，我念念以父親為榮。

我比不上父親，也曾盡心盡力助人。此間有流浪漢棲息路邊樹叢，幾年之間，我捐贈出全部舊衣物，還一度到公園散發一些舊衣物給睡在公園的流浪漢。有時會見流浪漢當面伸手索錢，皆來者不拒，伸手者必給一元。

皇城壩

皇城壩是成都市中心皇城遺址，範圍很大，闢為軍校學生營房，後方是一片紊亂市場，龍蛇雜處，我從不敢去那種地方。

因為吃不飽，又囊空如洗，承同鄉呂士官帶我去賣口琴，再賣學生裝布鞋，都是他和買者捏手指討價還價成交。從家鄉帶來的衣物到此精光，只留下親娘給我包鞋襪的一塊布和一根紅繩子作紀念，可惜四年後被勤務兵弄丟，此事令人感概萬千。軍校三年，三年吃不飽，正當發育年齡的青年們何堪整天挨餓出操勞動！其原因是有人白吃，一個隊七、八十人，卻有大鍋頭、二鍋頭、號兵、理髮師、洗衣匠等數人白吃，大鍋頭還獨吞一層厚厚的鍋巴。另則有人吃不限量，軍官、伙伕即十人，層層剝削，每人一天二十四兩米，每餐止於二小銅碗米飯，早餐且是稀飯。

國軍部隊中則絕少有士兵吃不飽者，不知堂堂軍官學校何以如此？沒有長官關心這些子弟，發掘問題、解決長期存在的陋規，挨餓成為當然，無人敢言！莫非這就是孟夫子所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餓其體膚』」？

母親遺澤

我祖父早逝，沒見到孫子；父親早逝，也沒見到孫子，可以看出我父系基因壽命短。至我第三代，和弟弟妹妹都見到孫子，我還可能見到曾孫。母親和同胞姐妹都壽近百歲，說明母系家族基因壽長，我受到母親遺傳。我今已足八十五歲，依然身體健康，牙齒未脫，自理生活，經常跳舞，寫出這篇文字，不無道理。

血緣基因之外，積德行善也很重要，佛家講起心動念，善隨心生，清凈無為，活得愉快，自然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