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父親的記憶始於抗戰中期。那時我家住蘇溪村,一個夜晚,被叫醒到書房去看父親。父親剛回到家,帶了些小玩具給我們。父親在家時,我常站在他的書房書桌前看他寫字。有次他帶我出門走走,我們走到蘇溪河邊,父親叫我看風景:藍天清溪、對岸是一片白色野花,疏落的樹叢間傳來鷓鴣聲。我失望的對父親說:「風景在哪裡嘛!」我以為風景是什麼小動物。父親教我看風景,日後我卻看了四大洲的風景。
我們坐船去河對面探幽,後因我夢到跌進河水裡,不敢再坐船。一天父親又要帶我出去走走,我們走到高高的蘆葦邊坐下。父親講了個故事,講完他拾起小石子往背後丟去,我吃驚的聽到了水聲,原來在河邊坐了這麼久,以後我就不怕水了。在蘇溪時,父親接祖母來同住,祖母是位漂亮的老太太,那年代五、六十歲已經被視為老人了。祖母不會講故事,兩位姐姐都不陪她睡覺,常是我跟祖母去睡覺。
母親一切以父親為主,每逢父親回家,母親必早早準備各種父親喜歡的食物,那也是我們全家最歡樂的日子。一個中秋夜,我們都已經上床睡覺,父母親在院子裡賞月,見到月華將現,趕來叫醒我們去看月華(註)。而後家裡添了弟弟妹妹,母親就更操勞了。
日軍逼近,我們搬去四川,父親在重慶工作,家住南溫泉,父親週末回家。南溫泉風景美,陡崖上的瀑布噴落花溪河,父母親都不會游泳,但曾在花溪河上泛舟。
抗戰勝利那年,父親邀請了遠近親友來家祝祖母六十大壽。祖母見到多年未見的親友,這是她最高興的一天。勝利後,父親發表的新工作是在東北,祖母不願離開家鄉,父親請祖母和能夠照顧她的伯娘同住,留在四川。離重慶前,父親曾回萬縣老家,在宅院外徘徊良久,一位婦人出來查看,得知是屋主,即稱他們無別處可住,父親說他只是回家看看。
父親滿懷抱負,攜家興致勃勃去東北,但去後不久時局改變,我們遷居杭州,從上海到台灣台北。父親在水產機構工作,那年在博物館裡開博覽會,我們去參觀水產組的展示,見到一些魚類罐頭,難忘的是一塊冰花,一束鮮花冰凍在一塊長方形的大冰塊裡面。不久父親失業了,家搬到市郊。我沒方向感,一天傍晚去同學家,回家在延平北路的圓環迷路了,竟轉了好幾圈也走不出圓環。天黑後才走上台北大橋,突然聽到前方父親在喊我的名字,我想哭,父親只說了句:「怎麼這麼晚才回家。」
父親帶我去看的第一個電影是《木偶奇遇記》,我永遠記得那影片對我的震撼。每回有好影片上映,父親就會鼓勵我們去看。父親曾帶我去看《亂世佳人》。我們坐自家三輪車去,看完電影,找到三輪車,車伕說坐墊被警察取走了,因他停錯位置,我們就坐在沒坐墊的木板上回家。
父親重回政府機關工作後,父親上班,母親理家,我們上學,平靜的日子時間過得特別快。理所當然,這應該是我們的幸福生活。母親車禍驟逝,是我們全家永恆的慟!我們常去墓地,父親去到墓地即在墓園疾走,父親不願我看到他流淚,其實我們內心都是非常脆弱的。父親看到全家大小不可一直圍坐對泣,他必須領先振作起來,要我們各自繼續走既定的路。父親開始帶我們出遊,看京劇、也看電影,但父親不再看文藝片了。父親六年後續弦,我去非洲、後去歐洲,現在美國加州。父親曾來相聚。我和父親常通信通電話,我也回家作客。
父親去世的前一年,我回台為父親祝壽。繼母虔信佛,已經很久沒出門了。父親要我陪他出去走走、去喝咖啡逛逛書店。我們進到一個咖啡店,小姐親切招待。引領我們到窗邊的座位,遞上報紙雜誌。父親說他時常來這裡喝咖啡,看看窗外別人的孩子。
母親忌日,父親在咖啡店寫下憶我母親的詩句:
死別生離各西東,宿願癡情總成空。
忌辰重來傷心地,獨啜苦汁憶音容。
景物依稀人事非,無關天意在人為。
幸餘腳力助憑弔,踉蹌獨步久低徊!
父親的表弟是位畫家,從家鄉去台環島作畫,帶去父親大學時寫的中篇小說,並為父親畫了祖母的墳墓圖,父親把畫框後,掛在書房牆上。畫裡的黃土山坡綠樹,是祖母安息地。父親一向健談,到了晚年變得寡言,時常默坐沈思,三個月後,父親的健康急速下降,已需要用氧氣了。父親過世後,我回到他的書房,收拾他的書桌,發現書桌大抽屜裡有幾本筆記本。筆記本裡多零星隨筆有論政建言、憶往、即興詩。
親愛的父親,那個曾經站在您的書桌前看您寫字的女兒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