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 2006 年 7 月 25 日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吳趼人文章傳世身後蕭條」一文,忽然想起我的祖父。李寶嘉號「伯元」,又自號南亭亭長(公元 1867–1906 年),他與吳研人、劉鶚、曾孟樸並譽為晚清四大小說家,魯迅在民國初期編寫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將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吳研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劉鶚的《老殘遊記》,曾孟樸的《孽海花》,列為「譴責小說」的代表。其實我沒見過李伯元,他也非我父親李祖佺的生父,只緣當年(1906 年)他在上海去世,靈柩運回常州老家安葬時,由他的堂兄,亦即我的親祖父李寶章將他的第十子年僅十二歲的祖佺,繼嗣給李伯元作為孝子。
李家是個大家族,查閱李氏家譜,源出於唐朝宗室昭王第二子李京之後。其中一支,清初從安徽歙縣遊學來常州,即落籍於此,之後子孫繁衍,成為大族。我太祖文詰係清嘉慶丁卯舉人,咸豐年間因常州兵燹,全家避難山東,其次子鍚琨道光辛巳恩科舉人,次子翼清;幼子錫琦年二十九殤,遺有一子翼辰,即李伯元之父,伯元出生在山東,年僅三歲喪父,孤兒寡母,寄居於伯父翼清家(號念仔),亦即我親曾祖父也,他歷任山東多縣縣令並山東昌府知府多年,有九子七女,但愛伯元尤勝愛己出之兒女,我祖父寶章係念仔公第二子,寶章有十子三女,雖人口眾多,但一家融融,因伯元與眾多堂兄妹及長侄們年齡相仿,暇時互以詩詞,韻律為樂,對他日後之寫作、治印、彈詞,不無緣由,後念仔公告老,全家始由山東回到常州,建新居於常州青果巷。翌年伯元參加鄉試得解元,他曾參加一次庭試,卻落第。他對科舉深為不滿,且目睹清庭之腐敗,想用別途來振興社會風氣,貶責朝庭,他拒絕再參加科試。是時他伯父翼清的兒子們有的已進入仕途外放任職,所以伯父翼清曾欲為他捐官,謀取前程,他不為所動並反對,蓋因他另有打算。不久他伯父翼清(九十二歲)去世,他即收拾行囊,帶了寡母吳氏、妻子鍾氏離家到上海去自創天下。
當我稍長,有長輩談起祖父伯元,都說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但是他的想法與傳統的古老想法不同。他中了秀才後,只參加了一次科試未中,即不再願意去參加考試。但他伯父總以為入仕途是唯一出路,所以要為他捐官,他反對。但他想離家去辦報的志向,家人均不以為然,總以為那是做生意。且他的思想對清庭又多有不滿,深恐弄出危險來,所以一直不能成行。他待念仔公一死,即刻義無反顧地離家了。
讓自已的意願能伸張、才華能發揮出來,惟有辦報,始可擁有自己揮灑的空間。在艱苦的情況下創辦了「繁華報」、「遊戲報」,開中國小報、晚報之鼻祖。雖說是小報,但他言論公正,絕無敲詐要脅之事,他的文筆犀利流暢,寓譴責於嘻笑詼諧間,逐日伏案撰寫連載小說,諷諫朝庭之腐敗、黑暗、上海社會之奢糜,喚起民眾要愛國救國。一時洛陽紙貴,「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活地獄」,「庚子國變彈詞」,「海天鴻雪記」等等,即是時有感而發的創作。後來又編創「繡像小說」半月刊。1999 年 8 月 16 日,由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主持的「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評選」經專家學者組成的評委會,經過初審、複審和終審,以全票無可爭議地推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為第一名,依次為劉鶚的「老殘遊記」,魯迅的「吶喊」,黃遵憲的「人境廬訪草」,徐志摩的「志摩的詩」,聞一多的「死水」,郭沬若的「女神」,老舍的「茶館」,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等等。李伯元的文學著作,先有廣大讀者群的擁護,民初有魯迅等學者的肯定,後有中國人民出版社票選的勝出,足可證明他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永恒的地位。
除了他在辦報,寫小說的成就外,他對詩詞也頗擅長,尤其對篆刻更有心得,編有「芋香印譜」,「海上繁華夢」作者孫玉聲在他「退醒廬筆記」中曾說:「李伯元筆墨之暇,喜以金石刻畫自娛,嘗刻圖章一方贈余,即余不時蓋用於題件上之『漱石』二字,筆意蒼古,卓然名家」。他既能篆刻亦能作畫,實是不可多得的才子。
我七、八歲至十五歲之間曾由繼祖母莊氏撫養我和諸姊妹,緣由家父祖佺雖做為伯元之嗣子,但因其年幼,生父寶章生母汪氏不捨,乃帶回撫養,並於家父二十一歲時為其娶我生母張氏,與諸兄嫂同住於蘇州「濂溪坊」老宅(係大伯父祖年購置),直至我等相繼出世。據說因公婆愛護我母,不忍她太勞累,要大伙幫忙這小媳婦。我母是個沒心機、又老實,倒也相處得很好。後來大概是寶章老夫婦相繼去世,當我五、六歲時遷居上海,由六伯父祖虞(係上海名律師)夫婦就近照顧我母及我兄妹。那時父親在南京軍政部軍需署工作,父親有了固定工作和收入,他即要負起嗣子之責,雖未得文毫遺產。我兄妹已有六人,母親也實在管不了,於是把我全家由上海遷至常州賃屋而居。父親是個敦厚,有責任感的老好人,每月都會由任所南京回常州一兩次,對嗣母儘量盡孝心。嗣祖母相當能幹,但是規距也很大,例如不准我們說話大聲,不可露齒笑,坐要如棕、立要如松,大人說話不可插嘴,不可有意見,回嘴更不許。吃飯時如人未到齊不可動筷,桌上不可夾對面的菜,除非長輩夾給你,嘖嘖有聲當然更不可以。我們每天放學回家,他老人家會不嫌其繁地要檢查鞋底,是否布底有損,怕我們在學校中跳蹦太多;對我生母亦要求嚴苛,我生母係蘇州富商之女,不善女紅,嬌生慣養,現在要從頭學起,燒飯、煮茶、做孩子們的衣服,雖請有雇工,但嗣祖母說:女人就該要會這些不可仰仗於人,可對母親而言真是苦不堪言。記得每年過年時,她老人家更是忙碌,除忙過年的一切瑣事外,並要把幾大箱子的祖宗畫像一一掛起來,曾一一指著眾多的畫像對我們說:「這是你太曾祖父,是文詰公的幼子錫琦,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六歲即能對對子,可惜他只活到二十二歲就得病去世了,遺下遺腹子翼辰,就是你們的曾祖父,我們這一支,在李氏門中是一脈單傳,雖然他也是絕頂聰明,但是天不假年,只活到二十九歲也去世了,留下三歲的兒子寶嘉(號伯元)由伯父翼清(號念仔)代為撫養,你祖父伯元也只活到四十歲因肺癆去世了。你們看這些畫像上都有由當時的名人們題的跋,述說事跡,這是你曾祖母吳氏,她年紀輕輕就守寡孤苦伶仃帶領你祖父寄人籬下,倚靠念仔公生活,實在不容易。這是祖母鍾氏,我是繼室只結婚了一年,你祖父就丟下我走了,那年我三十歲,你祖父另有一個侍妾,但沒有名份,我們叫她「王姑娘」,所以沒有她的畫像,但我仍會擺上她的碗筷,讓她可與祖宗們同享拜祭。」
由繼祖母的述說,可知道李伯元的婚姻狀況。李伯元雖努力工作嘔心瀝血,但當他去世後,連喪葬費都一時無法籌措,雖相識滿天下,卻無一伸出援手,只有內庭供奉名伶孫菊仙出資,料理了喪事。後來把報社頂出去,把《官場現形記》的版權售與商務印書館,得款七千金,除還去欠款,所餘不多。新寡的莊竹君(時年三十歲)奉君姑吳氏及侍妾王姑娘扶柩還鄉把從兄李寶章的第十子祖佺(我父)為嗣子,年十二歲。及長,號期軒,小名阿富,所以人稱富老爺。我堂兄弟、堂姊妹等均呼稱我父為富叔叔或富伯伯,旋將李伯元安葬於南郊茶山鄉李氏祖塋。逾年老夫人吳氏,侍妾也相繼謝世,嗣子祖佺,因親生父母不捨,已領回撫養。莊氏暫回娘家三元閣居住。據傳,她曾出資協助內侄莊鳳應負笈東瀛學習法律,回國後在常州任律師業,頗著聲譽。胡適在民國初年為要考據李伯元事蹟,曾要顧頡剛收集資料,顧氏所得資料即由莊鳳應之二妹倩趙孟軺所提供。
我父親李祖佺是由民國創辦的軍需學校第一期學生班畢業,校長是陳其采,同期畢業的還有俞飛鵬(曾任交通部長是蔣委員長的智囊之一)等。開始在軍政部軍需署工作。航空委員會在江西南昌成立時,父親被調去任會計主任。中日戰爭時,航委會遷往成都,我家全家隨往。我生母在我十二歲時去世,父娶韓氏為續絃,育有一子二女,加上我母所生的一子五女共有兄弟姊妹九人,食指浩繁。在成都時大哥雖已大學畢業在財政部工作,但對家庭並沒幫助,父親的俸祿雖不惡,但仍捉襟見肘。父親努力工作,從來不知逢迎,也不善交際,但由於他的克盡職守,後晉升為航委會經理處長,統管全軍財務糧秣,責任重大。他鑒於財務人員之缺乏,乃開辦經會班,招收學生,自任班主任並授課。後來航委會的會計經理人員很多均係經會班出身,又為軍中的糧秣規劃。正慶可發展所長為政府做些事,那知晴天霹靂,1942 年上海已淪陷,住在租界上他的親六哥祖虞(係日本留學生,業律師)在日本人、周佛海等人的包圍下,無奈只好下海。因為他在上海頗有聲望,雖多次日本人要他出來任職,都被他拒絕,曾說過絕不做漢奸。汪偽政府成立,被名列為中央委員,重慶成都的報章雜誌大幅報導。父親自忖在空軍掌管的是經濟命脈,責任重大,為避嫌計,還是自請辭職較為穩妥,且這職位早有多人在覬覦中,經層峰核准調為法制委員;那年他只有五十歲,後離職轉入文職機關任職。
日本投降後,我全家還都,分居在京滬一帶。但接著就是國共戰爭,我隨政府遷台,曾要父母同行,但因繼母不願,返常州棲身於原出租於人的數棟小屋中。共產黨的三反五反,紅衛兵的文化大革命,因他曾在國民政府工作過,又有海外關係,幾次都被點名要清算。幸鄉親們的證明,因父母一直都是在幫助窮人,且是清官好官,才免了被批、被鬥的肆虐。在精神和物質雙重的壓力下,其苦況當可想像。祖父伯元所埋葬的祖塋,文化大革命時已被剷平,屍骨已無處可尋。1987 年,常州政府為保護古蹟,在青果巷內立了一塊大石碑,上書「李伯元故居」,事實上青果巷的房子早已面目全非。我父則在 1965 年 病逝,因這時正是紅衛兵鬧得最凶的時候,他簡單的棺木葬在何處,後來也找不到了。1988 年我姊妹由美、台返回家鄉,得與留在大陸的弟弟妹妹,亡兄的兒孫們相聚,不勝唏噓,商議要為苦命的父母立個衣冠塚,盡一點為人子的孝心,在墓碑上寫了九十字的碑文:
哀我父母,育我姊弟,備極辛勞,
烽火浩劫,骨肉離散,
四十載後慶相聚,
奈高堂已去,盡孝無門;
手足折(已九去其三),情難續。
楓葉荻花秋風颯,明日驪歌唱,
山嶽海洋隔,但願心相繫,意相連,
切記詩書傳家,忠恕為本,慰我父母靈。
特建墓碑,永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