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年 7 月初，隨浙江同鄉會組織的黃石公園旅遊團玩七天，一行五十多人。小的只有兩歲，我九十一歲是最大的一個，照顧我，讓我坐大巴第一排。同遊的不少是浙江省文藝界前輩，一路越劇、京劇、美聲歌唱、通俗歌唱、手風琴伴奏，個個顯神通，笑話連篇，煞是開心。

有人問我長壽秘訣，我委實沒有什麼秘訣，一輩子糊裡糊塗過來，沒想到會活到今天。如果說要總結一下，我臨時想到八個字，就是「心寬體健，適可而止。」這就算是我的「座右銘」吧。

事後有人問我「怎樣能心寬？」我沒有機會回答，現在來回答一下。中國有句老話「心寬體胖」。現在知道「體胖」並不好，要減肥，但「心寬」是好事。我拿它改為「心寬體健」就成為長壽密訣了。

「心寬」的意義大家都能理解。俗語說「宰相肚子裏好撐船」。就是說氣量要大，能容忍、原諒、不生氣、不灰心、不後悔，不論發生什麼事也不要太激動。譬如說，我滿腔熱情，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確確實實，也全心全意為東北工業在癱瘓中迅速恢復生產貢獻過力量；又成功研製成了第一顆人造衛星姿態控制用的力矩電機。文革中，卻被當作美國特務，隔離審查一年，逼我承認是特務。我不承認，就站著不許坐下，一連 四十四個小時。雙腳腫得穿不上鞋，左腳中趾失去知覺達五年之久；但我始終沒有因受不了體罰，而瞎承認是特務，接著再強迫勞動三年。我是受到極大的委屈，但我心地坦然，毫不埋怨。1972 年回到研究室，只能在別人領導下工作，但我可以進圖書館了。我就大量收集國外電機新技術資料，寫成中文綜述性小冊子，供同行參考。沒想到這些小冊子，後來居然被好些單位在發表的文章中引用多次。文革結束，並沒有為我平反，我也毫不在乎，照樣勤奮工作，不發牢騷。

在院部主持在瀋陽召開的地圖繪製新設備研討會上，有人提出要我介紹一下我那小冊子上提到的平面電機方案。我們所帶隊的處長說他要請示北京所領導，才能決定能不能讓我上臺去介紹。因為當時我的特務嫌疑罪，尚未完全免掉。幸而院部主持會議的科技處劉翔聲處長說：「介紹個方案有什麼要請示的？讓他上，出問題我負責！」這才讓我上臺去介紹。結果，前面所提出的幾個方案全被否定，一致同意我這方案。於是回所只好任命我組建這個大課題 的隊伍，包括研究計算機的一個小組，附屬工廠的專題小組和我們室專題小組，一共三十多人。之前我只做成過直線電機，平面電機可是新課題。我就先自己動手幹，有了一點眉目，找一位助手，再慢慢擴大到八個人。為了解決那最沒底的氣浮技術，就親自到廣州機床研究所學習；再對作為電機定子的大平板，進行化學腐蝕和機械加工等各種技術方案比較研究，終於在工廠將唯一的一台精密大鏜床改造成單一功能只能加工這種大平板專用銑床的重大犧牲後，圓滿完成在 1.2 米見方的純鐵板上加工縱橫各 1,200 條一毫米深槽，只留出一毫米見方小突起的任務。由於那大板的表面必須是絕對平滑的，否則沒法讓平面電機動子在上面氣浮，因此必須找到與純鐵澎漲係數相同的非磁性材料填滿那些糟，再將表面磨平，噴上防銹漆後才算真完成。我親自到天津化工研究所請教，回來後反復試驗、測試才確定方案，寫出詳細操作規程，交給工人去執行。接著也順利解決了繪圖圖紙固定，氣浮用壓縮空氣的恆壓控制，平面電機動子加速度計精度及動子上帶著的圓珠筆斷線等問題。這項成果，在科學院破天荒的第一次發獎時，得了個一等獎兩千元。這是當時電工所有史以來，唯一的一次獎。所裏先扣下一半，餘下的給工廠一半，所剩的五百元給我們二室和五室各半。我們二室的二百五十元，給我最多，九元。我拿那九元錢買了些糖果，大家分點兒，高興了一下。過了一年，國家科委發全國的「科技進步獎」。我們這個項目，又得了個二等獎兩萬元，按老規矩分，我又分得最多，三百元。我沒有再買糖果來分了。

後來有人為我抱不平，說我當初不回國，在美國說不定是大老闆了。為了愛國回去，平白受苦吃冤枉，真不值得。我說我一點也不後悔，當時是自己做的決定，有什麼可後悔的。

我長期腰痛，年年發作，兩個星期下不了床，連翻身都困難。文革強迫勞動三年，倒完全好了，再也沒有復發，現在什麼病也沒有，還真占了便宜。文革過後，特別是改革開放後，我還做了一系列有意義的事，如組建深圳科健高科技公司和安科中美合資公司，研製中國第一臺核磁共振儀。更加高興的是我從小夢想的「飛車夢」，過了六十三年，居然夢想成真。2003 年，上海那世界上第一條商業運行示範磁浮列車線通車，我真是無限欣慰。1991 年移民到美國，兩個星期後，擔任了美國公司的技術顧問，參加世界上第一臺移動式電腦掃描診斷儀研製，又為麻州政府人力資源培訓救濟中心工作了十四年。八十六歲才完全退休。能活到九十一歲，真的完全享福了，也算沒有辜負到世上走了一遭！

人生一世，總難免會碰上種種不如意事，叫你生氣、叫你埋怨，也會後悔。這些都是人之常情，於事無補，反而會傷害了自己。甚至有人由於生氣，萌生報復心理，如見諸行動，後果則更嚴重。有時見人飛黃騰達，自己明明條件一樣或更優越，卻比不上人家，頓生妒忌，不但生氣，還不自覺得貶低人家或作反宣傳，就更造成人際關係緊張。其結果反而對自己不利。

我出生時，正是我父親事業巔峰時期。四個女兒生完之後，生了我這個寶貝兒子。父親一高興，就建造了杭州當時最現代化的花園洋房，十二個佣人伺候我們六個主人（我前面的二姐三姐都在嬰兒時去世，我後面又有小我四歲的弟弟），我當時是最受保護寵愛的「大少爺」。可是我自己偏偏認為只有花匠莫明標喜歡我，一天到晚跟著他學農活，一切玩的事，都靠自己想辨法，什麼想做的事，都要自己想辦法去做，從來不感覺到自己是什麼特殊的「大少爺」。

那種優裕的生活環境，在日本侵略之下，我父親事業的完全被產，一下子變成了實足的窮光蛋。漂亮的大洋房，被銀行債權團沒收。在杭州已無立足之地，只好依靠堂兄維殼，遷到上海租房子住，一切生活開支，我們姊弟四個的學費，全靠堂兄供應。堂兄十二歲喪父，是我父親把他扶養成人，送到法國留學，回來後先幫我父親經營，而後獨立在上海創業。這時還能維持，為了報恩，承擔了我們全家的一切開支。所以我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家道已經沒落，我必須非常節省。這節省的習慣，到現在還是一樣。看到人家在一張紙上只寫了一個字就廢棄了，我總覺得太浪費。我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遇事應對也沒人家能幹，到了婚戀年齡，也總是失敗。所以對自己沒有信心，而且好像處處不如人家，只得承認自己確實總是失敗者，從來不敢與別人去比，不敢拋頭露面去爭風頭。這造就了我不與人爭，甘拜下風的性格，滿足於平凡，懦弱無能。我的這些缺點，今天看來，倒成了我長壽的因素。「心寬」就應該做「阿 Q」。

我這次參加旅遊，上車後付錢，才發現夾在支票本內幾百元現鈔、一本筆記簿、身分證及醫療卡都不見了。同行的遊伴為我打手機，請同一老人公寓的鄰居幫忙請求經理打開我公寓房門進去找。未找到。那鄰居又一路找，猜想如果有人撿到，可能收下錢而將其餘的丟進垃圾桶。於是到附近所有的垃圾桶去翻，全沒找到，回電話說沒希望了。大家為我惋惜。我感謝大家關心，卻說「既然已經丟了，著急也沒用，身外之物，丟了就算了，證件都可以補發的，沒關係。」七天的旅遊，我一點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天天開懷大笑，還向大家坦白自己年輕時婚戀失敗的醜史，引大家一笑。這反映我確實做到了「心寬」。

「體健」是人人希望的。我沒有病，也許先天好一些，但後天的「心寬」對「體健」的幫助也很大。我曾經有過嚴重的便秘病，後來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天天走路三、五千步，就變得胃口好，睡得香，大便準時，什麼心事也沒有，自得其樂的過日子。兩年不去家庭醫生處撿查身體，加州竟將我的醫療證取消掉，我去福利局求助，才恢復我免費醫療權利。這說明我身體健康，許多人說我不像九十一歲的人，可算體健的了。

我身材瘦小，體力不如同齡人，但中學踢足球時我很勇敢，敢與強手去拼搶，被選為班級球隊的後衛，還在比賽奪冠中立過功。以後工作中，我的能力不如他人，但我有韌性，再困難也得堅持。結果聰明人放棄了，我卻成功了。我並不在開始時就知道能成功，只是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信念，覺得我有責任幹下去，不能逃避責任，就傻幹下去，做成了好幾件事。這種韌性，也許是與我深惡痛絕日本侵略，總想要爭口氣的潛意識有關。

說到「適可而止」，那是說凡事不要做過頭。我三、四十歲時，正是解放初期，百廢待興，親眼看見自己參與的事業蒸蒸日上，國家完全變了樣，真是使不完的力氣，日夜猛幹。可是我的腰痛病年年發作，躺在床上，兩個星期下不了床，連翻個身都難，反而耽誤事情。直到文革強迫勞動三年，腰痛居然好了，再也沒有復發。另外，我管理東北工業部十二個電工廠的生產，對完成任務不夠好的廠長，態度非常不好，造成他們不滿，效果反而不好。從這些實例，我知道了一定要「適可而止」。

我很不會講話，要我說個事，總是既慢又囉唆，叫人聽得打嗑睡。幾次看到人家打嗑睡，我才每次要事先提醒自己，講話要適可而止。

我做研究工作，總想好了再好，但實際那是永無止境的，在一定時間限度內，只要做到適可而止。就拿我 1965 年帶三個人住在北京微電機廠，研製衛星姿態控制用的力矩電機那件事來說，做出第一輪的指標不夠好，進行第二輪，大有進步，但還有一些可改進，我們打算做第三輪。可是廠長說他派了最高級的老師傅配合我們，也浪費了許多材料和工時，而且這根本不是他們廠的生產任務，現在做到已經可以用了，不能再做第三輪了。我們只好撤回。 負責衛星工作的七機部聽說我們試製成功力矩電機，派了七個人到我們自動化所來瞭解情況，問我們碰到過什麼問題，怎麼解決的，拿走全部資料，連我們的草稿也抄了去。我們告訴他們還有那些地方應該再進一步修改才更好。他們表示感謝就走了。過了一段時間，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回收後展覽，我們被批准去參觀。我以為他們一定按我們告訴他們該改進的地方改了，那知那個力矩電機就是我們在北京微電機廠做的那個，一點兒都沒有改。更沒有想到的是十五年後，我已調到電工所工作，為了別的事，我帶幾個人到北京微電機廠去。接待我們的工程師見介紹信寫的是我的名字，竟大叫起來，說：「你就是朱維衡啊？你可幫了我們大忙了！」原來他們後來那力矩電機的生意好極了。他說：「你看，這些大廠房、大宿舍、高級設備，都是那力矩電機賺來的！」他並拿出那圖紙來給我看，我以為他們一定大有改進；那知那圖還是我當年簽字的老圖紙。 從這事來看，說明本來應該「適可而止」；我們當年打算做第三輪完全沒有必要。

人際關係要遵循「君子之交淡如水」原則。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過分親密，畢竟每個人在不同的家庭和周圍環境中長大，性格、習慣各不相同，互相交往都要適可而止。否則難免吵架，甚至吵翻，太不值得。父母總希望子女學好， 有時恨鐵不成鋼，要求過高，反會產生不良後果。夫妻相愛，事事關心，是正常道理。但有時為了對方好，希望對方改一些習慣，或替對方做一些事，好心好意，卻引起對方反感，就成了多餘的瞎操心，甚至於發生矛盾。所以還是信守「適可而止」這一條妙計。大家「心寬體胖，適可而止」，都能長命百歲。

周有光一百零五歲，學的是經濟學，幹了一輩子文字改革，創建了中國拼音文字，和參加了簡體字確定。文革入大獄，運動後，開朗敢言，依舊健康。楊獻珍入獄二十年，始終樂觀，在哲學上作出貢獻。錢學森九十六歲，貢獻人人皆知。錢偉長被劃為右派，卻用幽默語言逗笑，後為國家領導工作提供了許多重要建議，活到九十八歲。我不過九十一歲，真是小弟弟，比起他們的貢獻來，真是望塵莫及。現在解釋「心寬體健，適可而止」八個字，只是回答黃石公園遊伴提出的問題。不過是我經歷中總結出來的一點心得，談不上什麼「長壽密訣」，卻是一孔之見，只能說是我個人的「座右銘」。謹供參考。